冷战
深秋的晨雾笼罩着王宫,艾德里安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天鹅绒窗帘的流苏。
桌上的银质烛台燃尽了最后一截蜡烛,留下凝固的蜡泪,像他此刻郁结的心情。
三天了。
整整三天,伊瑟克没有像往常那样清晨就钻进他的寝宫,没有端着温热的杏仁蜂蜜蛋糕在他耳边低语,甚至没有在处理公务时,用那双带着薄茧的手偷偷碰他的手背。
他们在冷战。
这场冷战的开端,源于三天前的枢密院会议。当时几位老臣又在念叨“海盗干政”,言辞间颇为不敬。艾德里安本想维护伊瑟克,却被财政大臣递上来的一份“海妖号”战利品清单搅乱了心神——上面赫然列着几箱本该上缴国库的东方丝绸,却被伊瑟克标注为“赠予陛下私人所有”。
“胡闹!”艾德里安拍了桌子,声音在议事厅里回荡,“伊瑟克,你当王宫是你的海盗窝吗?什么东西都敢私藏!”
议事厅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站在艾德里安身侧的伊瑟克身上。海盗船长穿着深灰常服,胸前别着银质玫瑰徽章,那是艾德里安亲赐的象征,此刻却显得有些刺眼。
他的脸色微白,握着佩剑的手指紧了紧,最终只是低头:“臣知错。”
“知错?”艾德里安的怒火莫名窜得更高,或许是连日处理西境蝗灾的烦躁,或许是老臣们探究的目光让他难堪,他脱口而出,“你根本不知道错在哪里!你以为穿上这身衣服,戴上这枚徽章,就能忘了自己是个海盗?别忘了,若不是本王,你现在还在公海上被人追杀!”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伊瑟克所有的伪装。他猛地擡头,眼中翻涌着震惊、受伤,还有一丝艾德里安看不懂的……绝望。
但那情绪稍纵即逝,快得像错觉。
“是,陛下教训的是。”伊瑟克再次低头,声音平静得可怕,“臣这就去将丝绸悉数上交。”
那天的会议不欢而散。艾德里安回到寝宫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后悔。他知道自己话说重了,尤其是那句“别忘了自己是个海盗”,踩碎了伊瑟克小心翼翼维系的尊严。
但他是国王。国王怎么能低头?
艾德里安固执地想。伊瑟克那么爱他,一定会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晚上就来哄他,或许会端着他最爱的蛋糕,或许会笨拙地道歉,然后他们就能像往常一样和解。
然而第一天晚上,伊瑟克没有来。
第二天清晨,伺候他洗漱的是陌生的侍从,早餐里没有杏仁蜂蜜蛋糕。艾德里安坐在书房里,对着堆积如山的奏折发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正午,伊瑟克才出现,递上一份整理好的西境赈灾方案,字迹工整,条理清晰,却全程没有擡头看他一眼,放下文件便转身离开。
艾德里安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开始烦躁,摔了一支羽毛笔,侍从吓得跪地求饶,他却吼道:“滚!让伊瑟克来见本王!”
侍从战战兢兢地去了,回来却说:“伊瑟克大人说,他正在清点‘海妖号’的货物,恕难从命。”
“放肆!”艾德里安气得发抖,却在听到“海妖号”三个字时,想起自己说的“海盗窝”,喉咙像被堵住一般。
他开始冷战。不是刻意为之,而是拉不下脸。他等着伊瑟克像以前那样,不管他发多大脾气,都会死皮赖脸地凑上来,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喊他“陛下”,然后用一个吻化解所有矛盾。
可伊瑟克没有。
第三天,伊瑟克依旧准时出现在枢密院,依旧在他处理公务时送来热饮和点心,甚至在他咳嗽时,会让侍从端来润肺的蜂蜜水。但他始终保持着距离,说话用着最恭敬的称谓,眼神总是落在文件或地面,从不在他脸上停留超过一秒。
这种刻意的疏离像细密的针,扎得艾德里安心头发慌。
“陛下,勃艮第公爵求见。”侍从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艾德里安皱眉:“他来做什么?”
“说是……送来了今年的新酿葡萄酒,顺便……想请陛下过目几位贵族小姐的画像。”侍从官的声音越来越小。
艾德里安猛地想起,勃艮第公爵一直想让自己的女儿嫁给王室,之前被他以“国事繁忙”推脱了数次。放在往常,他定会直接拒绝,但此刻,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让他进来。”他说,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刻意。
勃艮第公爵是个矮胖的中年人,满面红光,带来的葡萄酒香气浓郁。他寒暄几句后,果然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打开里面是几幅肖像画,画中女子个个貌美如花。
“陛下,您看这位小女如何?”公爵指着其中一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子也温顺……”
艾德里安的目光在画像上扫过,心思却不在这上面。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站在书房门口的伊瑟克,对方正抱着一摞文件,似乎准备进来,看到这场景,脚步顿住了。
“嗯,尚可。”艾德里安故意提高了声音,拿起画像仔细端详,“安排个时间,让她来宫里赴宴吧。”
勃艮第公爵喜出望外:“陛下英明!”
艾德里安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伊瑟克的动作——他抱着文件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连脚步声都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没有预想中的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艾德里安的心沉了下去。勃艮第公爵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联姻的好处,他却觉得那些话语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令人厌烦。
“好了,本王知道了。”他打断公爵,“葡萄酒留下,你先回去吧。”
公爵虽有些诧异,但还是识趣地告退了。书房里只剩下艾德里安一人,空气中弥漫着葡萄酒的醇香,却驱散不了那份莫名的寒意。
他走到窗边,看到伊瑟克正沿着回廊往外走,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落寞。他怀里的文件似乎很重,压得他肩膀微微下沉。
艾德里安的手指攥紧了窗帘,指节泛白。他想喊住他,想问他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不质问,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哪怕是吃醋也好。
可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国王的骄傲像无形的枷锁,困住了他的脚步和言语。
他不明白,伊瑟克怎么敢不哄他。在他们相处的这些年里,无论争吵多凶,最后总是伊瑟克先低头。他会笨拙地道歉,会变着法地做他爱吃的点心,会在深夜钻进他的被窝,用体温融化他的冰冷。
难道就因为那句话?那句他无心的气话?
艾德里安烦躁地踱步,踢到了脚边的地毯流苏。他想起伊瑟克刚进宫时的样子,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站在角落时努力保持贵族的礼仪,听到“海盗”两个字就会下意识地缩脖子。是他一点点让他放下防备,告诉他“你是本王的人,谁也不能轻视”。
他比谁都知道伊瑟克内心的自卑,那种自己永远配不上自己的怯弱。
可他自己,却亲手撕开了那道伤疤。
“陛下,晚餐准备好了。”侍从的声音传来。
艾德里安没有胃口:“撤了吧。”
“可是……伊瑟克大人已经让人备好了您爱吃的香煎鳕鱼。”
艾德里安的心猛地一跳,随即又冷下去:“他自己怎么不来?”
“伊瑟克大人说……他在清点丝绸,今晚就不陪陛下用膳了。”
又是丝绸。艾德里安冷笑一声:“告诉他,那些破烂本王不稀罕,让他自己处理。”
侍从面露难色,还是退了下去。
夜幕降临,艾德里安坐在空荡荡的餐厅里,桌上的香煎鳕鱼冒着热气,旁边放着一小碟柠檬酱,是他最喜欢的搭配。可他一口也吃不下。
他想起以前,伊瑟克总会坐在他对面,一边笨拙地用刀叉,一边给他讲海上的趣事。他会嘲笑伊瑟克用不好贵族餐具,然后被对方用沾了酱汁的手指抹在脸上,最后两人闹作一团,让侍从们目瞪口呆。
那样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又仿佛已经隔了一个世纪。
他推开餐盘,起身回寝宫。路过伊瑟克的航海室时,看到里面亮着灯。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透过门缝往里看。
伊瑟克正坐在桌前,面前摊着巨大的航海图,手里拿着圆规和直尺,专注地标注着什么。他的银发松松地束在脑后,几缕发丝垂在额前,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冷硬。桌上放着一杯冷掉的茶,旁边是半块没动过的黑面包——他又忘了吃饭。
艾德里安的手指抠着门框,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他想推门进去,像往常一样把面包扔到他脸上,命令他必须吃饭。可脚像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动。
他害怕。害怕看到伊瑟克依旧疏离的眼神,害怕听到他恭敬却冰冷的声音,更害怕……害怕伊瑟克真的如他所说,开始“认清自己的身份”,然后彻底从他的生活里退出去。
在这个王宫里,所有人对自己毕恭毕敬,除了伊瑟克。
他一直以为,在这段关系里,是伊瑟克更依赖自己。毕竟,是他给了伊瑟克从海盗变成王室成员的机会,是他顶住了所有压力,执意要和他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