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伊瑟克没有亡国
阿瓦隆公国的都城卡勒多尼亚，像是一枚被海神精心镶嵌在东地中海沿岸的蓝宝石。夏季的风带着咸湿的暖意，卷着港湾里松木与海盐的气息，拂过城中高低错落的白色石屋，也拂过王室花园里开得正盛的蓝玫瑰。那些花瓣呈现出一种近乎不真实的、如同深海最深处凝结的色泽，花瓣边缘带着细碎的银边。
伊瑟克·德莱斯切王子此刻正蹲在卡勒多尼亚港最热闹的鱼市角落里，完全不顾及自己身上那件绣着银色人鱼徽记的丝质衬衫是否会沾上鱼腥。他浅白色的头发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缕调皮地垂在额前，深蓝色的眼睛像被阳光照亮的海面，此刻正亮晶晶地盯着面前一位老水手布满皱纹的手。
“……然后那大家伙一甩尾巴，掀起的浪头差点把我们整条船都拍翻！”老水手唾沫横飞地讲着，手里比划着一个夸张的弧度，“那眼睛，跟磨得锃亮的黑曜石似的，直勾勾地盯着你，能把魂儿都勾走！”
周围几个围着听故事的少年和渔民都发出啧啧的惊叹声。伊瑟克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声音清朗：“玛尔科大叔，您说的该不会是去年在克里特岛附近搁浅的那头巨鲸吧？我听父亲说，它的眼睛不过是普通鲸鱼的大小，只是离得近了显得吓人。”
老水手玛尔科被戳穿，却也不恼，嘿嘿一笑，伸手拍了拍伊瑟克的肩膀：“哎哟，我们的小王子又来拆我的台了。不过啊，海里面的事儿，谁能说得准呢？说不定哪天就真冒出个长着黑曜石眼睛的海怪来！”
伊瑟克耸耸肩，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光滑的白色贝壳，在手里转了转：“就算有，我也想亲眼见见。”他的目光投向港口外无垠的蔚蓝海面，那里正停泊着几艘来自不同国家的商船。
他从小就属于这片海。老国王阿尔冯斯亲自教他航海术，从辨认星象到操控船舵，从绘制海图到应对暴风雨。在王宫那个巨大的沙盘前，父亲会用小木船模型演示洋流与季风的走向，讲解不同海域的贸易路线和危险。宫廷教师则让他埋首于枯燥的典籍，学习六国语言，钻研政务文书和贸易账本。但比起那些，他更喜欢的，永远是偷偷溜出戒备森严的王宫，钻进这充满烟火气的鱼市，听这些没什么文化却满肚子故事的水手们胡侃，或者独自一人跑到港口尽头的礁石上，用捡来的贝壳拼贴出一艘艘想象中的船只。
王室花园的蓝玫瑰是他另一个秘密乐园。他喜欢在清晨露水未干时，蹲在花丛中，看阳光如何一点点将那深邃的蓝色点亮，闻着那混合了海水咸味的独特花香。那是阿瓦隆的象征，如同他们的人民，坚韧而美丽，与大海共生。
“王子殿下，国王陛下找您。”一个穿着王室侍卫制服的年轻人匆匆走来，语气带着恭敬，却也带着一丝无奈。显然，他又一次成功“逃脱”了本该进行的政务学习。
伊瑟克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对老水手和周围的人挥挥手：“玛尔科大叔，下次再听您讲更精彩的故事。”他眨了眨眼，“说不定我还能给您带点从异国港口听来的真事儿。”
穿过熙熙攘攘的鱼市，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海产的腥甜、香料的浓郁和汗水的味道。伊瑟克熟门熟路地避开拥挤的人群，时不时和相熟的商贩打招呼。卡勒多尼亚的臣民们都爱他们这位年轻的王子，他没有丝毫王室的架子，总是带着笑容，对谁都和和气气。他们称他为“海之精灵”，不仅因为他浅白的发色和深蓝的眼眸像极了传说中居住在海底的精灵，更因为他对大海的那份天生的亲近与热爱，以及他在航海和贸易上展现出的惊人天赋。
回到王宫，阿尔冯斯国王正站在书房的巨大地图前，手指划过东地中海的一片海域。他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航海家，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风霜，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
“你又跑去鱼市了？”国王头也不回，语气里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父亲，玛尔科大叔说他看到了海怪。”伊瑟克走上前，站在父亲身边，目光落在地图上，“而且，我觉得听他们说话，比看那些枯燥的贸易报告有意思多了，能知道很多实际的情况。”
阿尔冯斯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儿子，眼中满是欣慰：“你说得对，伊瑟克。大海和人民，才是我们阿瓦隆的根本。但作为未来的国王，你不仅要了解他们，还要学会用智慧去引导和管理。”他指了指地图上一个标注着“威尼斯”的港口城市，“下个月，那里将举办一场盛大的国际贸易博览会。我希望你代表阿瓦隆去一趟。”
伊瑟克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威尼斯？！”那是地中海地区最繁华的商业中心之一，充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人和奇珍异宝。对于热爱航海和新鲜事物的他来说，简直是天堂。
“是的。”国王点点头，“我们需要在那里拓展蓝宝石和蓝玫瑰的销路，同时也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商机。你精通多国语言，又了解贸易，这对你来说是个很好的锻炼机会。”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据说维瑞迪恩公国的王子艾德里安也会出席。”
“维瑞迪恩？”伊瑟克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那是一个位于欧洲大陆西部的公国，以严谨的作风和精湛的工艺闻名，王室徽记是白玫瑰。“那位传说中的‘完美王子’？”
“嗯，”阿尔冯斯国王的语气带着一丝思索，“艾德里安·伊格纳缇王子，今年二十二岁，据说无论在政务、学识还是礼仪上都无可挑剔，是维瑞迪恩未来的理想君主。你或许可以和他交流一下，虽然我们两国的国情不同，但优秀的人总有值得学习的地方。”
伊瑟克耸耸肩，他对这位“完美王子”并没有太多兴趣。在他看来，太过完美往往意味着无趣。他更喜欢大海的变幻莫测，喜欢生活中的意外和惊喜。不过，去威尼斯参加博览会本身就足够吸引人了，至于那位王子，就当是旅途中可能遇到的一个普通角色吧。
“我会准备好的，父亲。”他信心满满地说，心中已经开始勾勒威尼斯那座水城的模样，以及即将展开的航海之旅。
前往威尼斯的航程对伊瑟克来说如同一场久违的冒险。他乘坐的是阿瓦隆王室的快船“蓝鳍号”，船员们都是跟随他父亲多年的老水手，对他既尊敬又喜爱。一路上，伊瑟克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甲板上，亲自掌舵，观察风向，和水手们一起拉帆收绳。夜晚，他会躺在船头，看着满天繁星倒映在漆黑的海面上，听着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感受着大海的脉搏。
几天后，威尼斯那独特的水城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无数的石桥横跨在蜿蜒的水巷上，宏伟的建筑矗立在水中的木桩上，空气中弥漫着水汽、香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繁华气息。“蓝鳍号”缓缓驶入大运河，两岸的建筑令人目不暇接，哥特式、拜占庭式的风格交织在一起，展现着这座城市的富庶与多元。
伊瑟克站在船头，浅白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耀，深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与兴奋。他穿着一身简洁舒适的白色亚麻服装，外面套了一件蓝色的短款外套，领口和袖口绣着精致的银色人鱼徽记，既彰显了身份，又不失随性。
船停靠在指定的码头，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威尼斯官员上前迎接，一番礼节性的寒暄后，伊瑟克在侍卫的陪同下，乘坐着一艘装饰华丽的贡多拉，前往为各国贵宾准备的住所。
贡多拉在狭窄的水巷中缓缓穿行，两岸是高耸的建筑和阳台上晾晒的衣物，偶尔有当地人乘着小船驶过，用意大利语大声交谈着。伊瑟克兴致勃勃地观察着一切，时不时用流利的意大利语和划船的船夫聊上几句，询问着当地的风土人情。船夫显然对这位年轻英俊、态度亲和的王子颇有好感，话也多了起来，指着两岸的建筑讲述着它们的历史和主人。
住所位于大运河畔一座古老的宫殿里，房间宽敞明亮，装饰华丽，从窗户望出去就能看到运河上繁忙的景象。伊瑟克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逛逛。他只带了两名贴身侍卫，换上了更便于行动的便装，离开了宫殿。
威尼斯的贸易博览会在城市中心的一个巨大广场上举行，周围布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商栈和摊位。空气中充满了各种语言的交谈声、商贩的吆喝声、香料的香气、皮毛的味道以及金币碰撞的清脆声响。伊瑟克像个好奇的孩子，穿梭在人群中，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他看到了来自东方的丝绸和瓷器，非洲的象牙和香料，北欧的皮毛和琥珀，当然，也有不少来自地中海沿岸各国的珠宝和工艺品。
他在一个售卖宝石的摊位前停下，摊位上摆放着各种颜色的宝石，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但他的目光很快被旁边一个角落里的几颗蓝宝石吸引了。那颜色虽然也很漂亮，但比起阿瓦隆出产的蓝宝石，似乎少了那份独特的深邃与光泽。
“这位先生，眼光不错，这来自波斯的蓝宝石，成色极佳。”摊主是一位留着大胡子的商人，用带着口音的意大利语热情地介绍着。
伊瑟克笑了笑，用波斯语回应道：“确实很漂亮，但比起我们阿瓦隆的蓝宝石，还是稍逊一筹。”
摊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阿瓦隆？您是来自阿瓦隆公国的？”
“是的。”伊瑟克点点头，“我们阿瓦隆的蓝宝石，如同我们脚下的大海，有着独一无二的灵魂。”他拿起一颗蓝宝石，在手中掂量着，“不过，您的这些宝石切割工艺很精湛。”
两人用波斯语交流了几句，摊主对伊瑟克的见识和语言能力颇为佩服，伊瑟克也从他那里了解了一些波斯宝石贸易的情况。离开摊位后，他继续往前走，目光被不远处一群人围着的地方吸引了。
似乎是有什么重要人物出现了，周围的人群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几名穿着统一制服的侍卫神情严肃地维持着秩序。伊瑟克好奇地凑过去，踮起脚尖望去。
只见人群中央，站着一位年轻的男子。他身材高挑挺拔，穿着一身剪裁极其考究的深灰色丝绒礼服，领口和袖口绣着精致的白色玫瑰花纹，那是维瑞迪恩公国的王室徽记。他的头发是如同夜墨般的黑色，梳理得一丝不茍，用一根银色的发带束在脑后。面容英俊得近乎完美，鼻梁高挺，唇线清晰，只是脸色有些过于苍白，仿佛很少接触阳光。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也是深邃的黑色，目光平静无波，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与疏离，扫视着周围的摊位，眼神中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
他就是艾德里安·伊格纳缇王子。
伊瑟克立刻认出了他，不仅仅是因为那醒目的白玫瑰徽记，更因为他身上那股与周围热闹喧嚣格格不入的、近乎刻板的严谨与冷漠。他就像一幅精心绘制的古典油画，完美，却缺乏生气，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中，没有丝毫偏差。
此时，艾德里安正站在一个售卖瓷器的摊位前，用带着浓重德语口音的意大利语，精准而简洁地询问着瓷器的产地、工艺和价格。他的语速不快，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标准，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在进行一项例行公事的检查。摊主显然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回答着，生怕哪里出错。
伊瑟克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完美王子”果然名不虚传，从他的衣着、仪态到说话的方式，都挑不出任何毛病。但不知为何，伊瑟克看着他那副全然冷漠、仿佛对一切都缺乏兴趣的样子，心里却莫名地觉得有点……无聊。
他忍不住想逗逗这位过于严肃的王子。于是，他穿过人群，走到摊位旁，用一种轻松随意的语气，同样用意大利语说道：“这位先生，您觉得这瓷器的釉色如何？我倒是觉得，虽然工艺精湛，但颜色太过素净了些，不如我们阿瓦隆的蓝玫瑰图案来得生动有趣。”
艾德里安闻声，缓缓转过头。他的黑色眼眸落在伊瑟克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和被打扰的不悦。当他看到伊瑟克浅白色的头发和深蓝色的眼睛，以及他外套上若隐若现的银色人鱼徽记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阿瓦隆的伊瑟克王子。”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静而缺乏温度，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而非问候。
“正是在下。”伊瑟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像阳光一样耀眼，“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维瑞迪恩的艾德里安王子。久仰大名。”
艾德里安微微颔首，算是回礼，目光却没有在伊瑟克脸上停留太久，而是重新转向摊位上的瓷器，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工艺和釉色都属上乘，”他继续对摊主说道，语气依旧是那种精准的评价，“但正如伊瑟克王子所说，图案稍显单调。价格方面，我认为可以再降低百分之五。”
摊主连忙点头哈腰，显然对艾德里安的评价和砍价能力有些敬畏。
伊瑟克挑了挑眉，觉得有些有趣。这位王子果然是一丝不茍到了极点，连逛个市集都像是在进行商业谈判。他凑近了一些，故意用带着点戏谑的口吻说：“王子殿下对瓷器也如此精通吗？还是说，您对所有事情都要求这般精准无误？”
艾德里安终于再次看向伊瑟克，黑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作为维瑞迪恩的王子，了解各国的工艺和贸易是我的职责。”他的语气平淡，“任何细节上的偏差，都可能导致决策的失误。精准是必要的。”
“哦？”伊瑟克来了兴致，他喜欢挑战这种循规蹈矩的人，“但我觉得，生活中很多有趣的事情，恰恰来源于那些‘偏差’和‘意外’。就像大海，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遇到什么样的风浪，正是这种未知，才让航海充满了魅力。”
“大海的风浪是需要规避的风险，”艾德里安立刻反驳，语气依旧冷静，“优秀的航海家会通过精确的计算和准备，将风险降到最低，而不是寄希望于未知和意外。”
“可如果一切都计算好了，那还有什么乐趣呢？”伊瑟克笑着说，“比如，您现在在这里挑选瓷器，是按照预先制定好的清单，还是纯粹出于兴趣？”
艾德里安的眼神似乎冷了几分：“我的行程和事务，都有详细的计划。参观博览会，了解各国商品，是计划的一部分。”
“是吗？”伊瑟克耸耸肩，“那可真是……枯燥。”他故意拉长了语调。
艾德里安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只是对摊主说了句“包装好，送到我的住所”，然后便转身准备离开。他的侍卫立刻上前，为他开路。
伊瑟克看着他挺拔却略显僵硬的背影，忍不住又喊了一句：“王子殿下，难道您从来没有做过计划之外的事情吗？比如，尝尝威尼斯街头的杏仁蜂蜜蛋糕？听说那可是这里的特色，甜而不腻，非常美味。”
艾德里安的脚步顿了一下，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还是被伊瑟克捕捉到了。他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消失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