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玫瑰与杏仁香
王宫内殿的晨光,总是带着一种凝滞的华贵。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三层厚重的天鹅绒帷幔,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时,艾德里安通常已经醒了。但今日不同,昨夜他批阅西境军报直到后半夜,此刻仍埋在锦被里,眉头微蹙,似乎在梦中仍与那些枯燥的数字较劲。
床边的矮几上,一盏暖炉正煨着琥珀色的液体,散发出淡淡的肉桂与蜂蜜香气。伊瑟克穿着一身深灰家居服,正无声地忙碌着。他的动作极轻,指尖拂过银质托盘时几乎不发出声响,那是常年在颠簸船板上练就的平衡感。托盘里放着一套精致的银茶具,旁边是一碟刚出炉的杏仁蜂蜜蛋糕,金黄色的酥皮上撒着细碎的糖霜,边缘还带着烘烤的温热。
这是艾德里安最爱的点心。
伊瑟克瞥了一眼床上的人,嘴角不自觉地弯起。自加冕以来,艾德里安肩上的担子重了许多,往日里偶尔流露的少年气被越来越深的沉稳取代,只有在睡梦中,才会露出些许不加掩饰的疲惫。他放轻脚步走到床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抚平艾德里安蹙起的眉心。
指尖触及的皮肤细腻温热,艾德里安在睡梦中动了动,含糊地咕哝了一声,像只被打扰的猫。
“殿下,该起了。”伊瑟克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今日枢密院要议东境关税,您忘了?”
艾德里安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初醒的眸子里还带着水汽,显得有些茫然,但在看清眼前人时,那点茫然立刻被惯有的傲娇取代。“谁准你进来的?”他声音沙哑,带着刚睡醒的慵懒,“还有,本王的寝宫何时成了海盗窝,总有股咸腥味。”
伊瑟克早已习惯他这副口是心非的模样,非但不恼,反而笑意更深。“是,是属下僭越了。”他作势要退,“不过属下听说,有人昨晚又熬夜到子时,若不是属下自作主张备了些点心,只怕某位陛下连早餐都要省了。”
艾德里安哼了一声,撑着胳膊坐起来,锦被滑落,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他揉了揉额角,视线落在托盘里的杏仁蜂蜜蛋糕上,眼神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谁要吃这种甜腻的东西……”话虽如此,他的目光却没移开。
“哦?是吗?”伊瑟克挑眉,故意拿起一块蛋糕,送到鼻尖轻嗅,“那真是可惜了,刚出炉的,杏仁碎和蜂蜜的比例,可是严格按照某位殿下在‘淫尾海妖号’上偷偷记下的配方做的。”
艾德里安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你……”他想发作,却被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噜声打断。
伊瑟克强忍着笑,将托盘递到他面前。“殿下,先垫垫肚子吧。用完早膳,属下帮您梳理头发?”
艾德里安没说话,只是抢过一块蛋糕,小口小口地吃起来。酥皮在口中化开,浓郁的杏仁香混合着蜂蜜的甜,恰到好处,正是记忆中的味道。他吃得专注,没注意到伊瑟克看着他的眼神,像极了水手望着久别重逢的港湾。
“对了,”伊瑟克忽然开口,“今早港口传来消息,‘海狼号’昨晚截获了一艘走私香料的商船,货物已按规矩押送国库。另外,您之前吩咐的,给沿海渔村加固防波堤的石料,也已从南方采石场装船出发。”
艾德里安一边吃,一边含糊地应着。这些事,本该是由海军部或商务部呈报,但伊瑟克总能先他一步知晓,并用最简洁的方式汇报。他知道,这是伊瑟克在海盗生涯中养成的效率,也是他作为阿瓦隆王子,本该具备的政务能力。
“还有,”伊瑟克顿了顿,语气更轻,“枢密院那帮老顽固,今早怕是又要拿‘海盗干政’说事了。您……”
“随他们去。”艾德里安打断他,咽下最后一口蛋糕,拿起银匙搅动着杯中的热饮,“本王的决定,何时轮到他们指手画脚?倒是你,以后少往那些大臣跟前凑,免得他们又有话说。”
伊瑟克眼底闪过一丝暖意。艾德里安总是这样,嘴上嫌弃,实则在护着他。“是,殿下。”他应着,却在艾德里安看不见的角度,勾起了嘴角。
晨光渐盛,侍从们在门外恭敬地等候着。艾德里安用完早餐,伊瑟克已取来梳子和发带。国王的头发乌黑浓密,梳理时会散发出淡淡的雪松香。伊瑟克的动作很轻,指尖偶尔擦过艾德里安的耳廓,引得他微微一颤。
“笨手笨脚的,跟你的海盗刀似的。”艾德里安抱怨道,耳根却有些发红。
“属下遵命。”伊瑟克低笑,手下的动作却更温柔了些。他将艾德里安的长发束起,用一根镶嵌着蓝宝石的银带固定。镜中的国王,面容俊美,眼神锐利,一身墨色朝服更衬得他身姿挺拔。
“好了。”伊瑟克退后一步,打量着他,眼中满是欣赏。
艾德里安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又恢复了那副生人勿近的王者模样。“走吧,去听听那些老古董又要念什么经。”
......
枢密院的会议总是冗长而枯燥。
雕花橡木长桌两侧,坐着公国最有权势的老臣们。他们身着华丽的贵族礼服,胸前挂满了象征荣誉的勋章,脸上却大多带着刻板的严肃。当艾德里安在主位坐下,伊瑟克安静地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时,不少人眼中都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陛下,”首席枢密大臣,白发苍苍的洛恩伯爵率先开口,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伊瑟克,“关于东境关税调整一事,老臣认为,此举恐会影响与北方公国的贸易往来,还需从长计议。”
艾德里安指尖轻点着桌面,面无表情:“洛恩伯爵,东境百姓去年遭了蝗灾,农田颗粒无收,若再不降低粮食进口税,恐怕今年春天,就要有人饿死了。北方公国那边,本王自会派人去交涉。”
“话虽如此,”另一位肥胖的财政大臣嘟囔道,“但国库也不宽裕啊,陛下。再说,这事儿……何必让一个……”他没把话说完,但那轻蔑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伊瑟克站在一旁,神色平静,仿佛没听见这些隐含讥讽的话语。但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却微微收紧。
艾德里安的脸色沉了下来:“够了。财政大臣,本王让你统计的受灾面积和所需赈灾款,拿来了吗?”
财政大臣一愣,慌忙低头翻找文件:“这……陛下,还未完全统计清楚……”
“未统计清楚?”艾德里安的声音冷了下来,“本王三天前就下了命令,如今三天过去了,你告诉我未统计清楚?是你的办事效率太低,还是觉得,东境百姓的死活,不值你花时间?”
财政大臣吓得满头大汗,连忙跪地:“陛下息怒!老臣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会议室内一片寂静,没人再敢质疑。艾德里安的手段,比他们想象的更果断,也更不留情面。
就在这时,伊瑟克上前一步,在艾德里安耳边低语了几句,同时递上一份卷宗。艾德里安接过,快速翻阅着,眉头渐渐舒展。
“诸位,”艾德里安合上卷宗,语气恢复了平静,“关于东境赈灾,本王已有新的方案。伊瑟克,你来说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伊瑟克身上。只见他不卑不亢地向前一步,声音清晰洪亮:“陛下,诸位大人。根据最新情报,东境沿海一带,近年兴起了一种海产养殖,名为‘牡蛎’,其肉可食,壳可制灰,经济价值颇高。属下已命人绘制了简易的养殖图谱,并联系了南方有经验的渔民,可前往东境传授技术。如此一来,既可解当下之灾,又能为东境百姓开辟一条长久的生计。”
他说着,示意侍从将几张绘制精美的图谱展开,挂在墙上。图谱上详细标注了牡蛎的生长环境、养殖方法和收益估算,字迹工整,条理清晰,完全不像出自一个“海盗”之手。
大臣们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惊讶。他们知道伊瑟克是海盗,却不知他竟对民生经济也有如此研究。
洛恩伯爵盯着图谱,若有所思:“这……可行吗?”
“是否可行,一试便知。”艾德里安接口道,“本王决定,先拨出一小部分赈灾款,作为东境牡蛎养殖的启动资金。伊瑟克,此事由你负责协调,务必让百姓尽快掌握技术。”
“是,陛下。”伊瑟克躬身应诺。
会议结束后,大臣们陆续离开,看向伊瑟克的眼神已不再是纯粹的轻蔑,多了几分复杂。有人低声议论,说这海盗头子似乎真有两把刷子,也有人依旧固执地认为,让一个海盗参与国政,终究是有失体统。
艾德里安回到书房时,脸色有些疲惫。他揉着太阳xue,将自己摔进宽大的天鹅绒座椅里。
“那帮老家伙,真是越来越迂腐了。”他抱怨道。
伊瑟克端来一杯温水,又从食盒里拿出一块杏仁蜂蜜蛋糕,放在他面前的小几上。“殿下消消气。他们只是需要时间适应。”
艾德里安看了看蛋糕,又看了看伊瑟克:“又想用这个贿赂本王?”
“不敢。”伊瑟克失笑,“只是看殿下处理政务辛苦了,想让您休息十分钟。”他顿了顿,故意板起脸,“作为交换,殿下得笑一个。”
“荒谬!”艾德里安立刻反驳,拿起蛋糕却毫不含糊,“本王是国王,岂会为了一块蛋糕就……”话没说完,他咬了一口蛋糕,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伊瑟克看得真切,心中一暖。“殿下的笑容,可比这杏仁蛋糕甜多了。”
“油嘴滑舌。”艾德里安瞪了他一眼,耳根却又红了。他放下蛋糕,拿起桌上的一份贸易协定,“对了,你刚才在枢密院说的牡蛎养殖,是认真的?”
“自然。”伊瑟克走到他身边,看着那份协定,“属下在海上漂泊多年,见过不少沿海村落靠海吃海。东境海域的条件,适合牡蛎生长。这不仅是赈灾,也是长远之计。”
艾德里安点点头,目光落在协定上的某个条款,眉头又皱了起来:“这个香料关税的比例,北方公国未免太狮子大开口了。”
“是啊,”伊瑟克也凑近看了看,“不过,他们仗着控制着北方商路,一向如此。不过殿下,您还记得上次‘海狐号’截获的那批走私香料吗?里面有几种稀有品种,正是北方公国垄断的。”
艾德里安眼睛一亮:“你是说……”
“属下的意思是,”伊瑟克嘴角勾起一抹海盗式的狡黠,“或许我们可以换个思路。既然他们不肯在关税上让步,那我们就让他们在其他地方‘吃亏’。比如,让他们知道,公海之上,可不只有他们的商船在航行。”
艾德里安看着他眼中闪烁的精光,忍不住笑了出来。那是一种带着默契的、心照不宣的笑容。“你啊……果然还是改不了海盗的本性。”
“为殿下服务,本性又何妨?”伊瑟克看着他,眼神认真,“只要能为殿下分忧,属下做什么都可以。”
......
午后的阳光变得有些慵懒,透过雕花铁架,在蔷薇园的小径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艾德里安难得偷得半日闲,在伊瑟克的“怂恿”下,来到花园里散步。
“说好了,只有半个时辰。”艾德里安一边走,一边不忘强调,“下午还有两个公国的使者要见。”
“是是是,殿下日理万机。”伊瑟克跟在他身后,语气带着笑意,“不过适当的休息,才能更高效地处理政务嘛。您看,这满园的玫瑰开得多好。”
艾德里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王宫里的玫瑰园种植着来自各国的珍稀品种,此刻正是盛花期,红的、粉的、白的玫瑰竞相绽放,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但他的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了角落里一小片蓝色的花丛上。
那是伊瑟克让人移栽过来的蓝玫瑰。花朵不大,颜色却极为纯正,像凝固的海水,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
“你倒是把这花照顾得不错。”艾德里安走到花丛前,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花瓣,语气平淡。
“因为这是殿下喜欢的花。”伊瑟克站在他身边,声音温柔,“就像杏仁蜂蜜蛋糕一样,是殿下的心头好。”
艾德里安的手指顿了顿,没说话。他确实喜欢蓝玫瑰,喜欢它的独特,也喜欢它背后那个笨拙的海盗。
两人在花丛边站了一会儿,享受着难得的宁静。忽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只见一个小侍从端着一个银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陛下,伊瑟克大人,”小侍从恭敬地行礼,“这是御膳房新做的点心,请陛下品尝。”
银盘里放着几块形状精致的点心,上面撒着细碎的坚果碎,看起来很诱人。艾德里安却只是扫了一眼,没什么兴趣。“拿走吧,本王不饿。”
小侍从有些为难,看向伊瑟克。
伊瑟克笑了笑,对小侍从说:“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待小侍从离开,伊瑟克拿起一块点心,递到艾德里安面前:“尝尝?看起来好像是核桃酥。”
艾德里安皱眉:“本王说了不饿。”
“是吗?”伊瑟克挑眉,故意把点心凑得更近,“可属下怎么记得,某位殿下昨天还抱怨御膳房的点心太甜,想吃点带坚果的?”
艾德里安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你又偷听本王说话?”
“天地良心,”伊瑟克作势摆手,“是殿下自己说的,当时属下正好在旁边伺候笔墨。”
艾德里安哼了一声,却还是接过了点心,小口吃了起来。核桃的香脆混合着酥皮的细腻,甜度适中,确实合他的口味。
“还不错。”他难得没有挑剔。
“那就好。”伊瑟克笑了,“其实属下昨天就跟御厨提了一句,说殿下可能喜欢稍微清淡些的点心。看来他们还算用心。”
“你啊……”艾德里安叹了口气,语气里没了往日的傲娇,只剩下一丝无奈的纵容,“倒像是个管家婆。”
“能伺候殿下,是属下的荣幸。”伊瑟克笑得更灿烂了,“对了,殿下,属下最近还学了一道新点心,想做给您尝尝。”
“你?”艾德里安惊讶地看着他,“你还会做点心?”在他印象里,伊瑟克在船上时,能烤熟一块肉就不错了。
“怎么,殿下看不起属下?”伊瑟克故作委屈,“在阿瓦隆……”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往事,眼神有些悠远,“在阿瓦隆的时候,母妃宫里的点心师傅,曾教过我做一种杏仁千层酥。她说,男孩子也要学些细致的活儿,将来才能照顾好自己喜欢的人。”
艾德里安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伊瑟克很少提起阿瓦隆,提起他的过去。此刻听他说起母妃,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与伤感。
“那……你还会做吗?”艾德里安轻声问道,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