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阜城关赶过来,少说半年光景,更何况大军开拔,更是行进缓慢。只能让林知节遣先锋小队先行一步,后面大军急行军再赶上。
若大凛帝铁了心要举国兵力攻大盛,那便只能两败俱伤。
“许久未见你这般了。”薛煜与她并肩,在帐中拂去她发顶雪花,再燃上炭炉递给她热水,她没接。
他解下厚披风,细细擦去金甲上的血渍,蹲下身自低处看她。
身体终于回暖,她曲起指尖,握紧。
厚实的营帐遮去外面风雪,她的手落在他肩头拂去雪粒子,然后俯下身伏在他肩头。她口干,唇裂,声音轻得快要散去。
“我没事的,薛煜。”
薛煜不敢动作。他心底长叹,轻声道:“我知道许小娘子没事。先喝些水,你歇好了,再说旁的。”
“大盛帝等不及了。”
“你想作何?”
“死战。”
明明是轻飘飘的两个字,却似重如山岳。薛煜微微晃神,只一瞬间就明白了她是何意。
“好。”
铜铃声响起,外面吹起送葬号角。如在阜城关时一般,绵长悠远的号角声,带着无尽苍凉。下雪燃不起火,堆积的尸首要等到晴日才能焚烧。
她卸下金甲,雪水洗面,又拿起帕子擦干净三尺雪,梳开吞口红缨。
淳于犷只是暂且退去,等他整军完毕定会再卷土重来,他们一刻都松懈不得。
一连数日,都落雪。
外面的尸首就那样堆着,被雪冻住,并未生出腐臭。
朔风关修修补补,勉强修筑好一半。她握住将印,召兵操练。
前面跟着周干撤回朔风关的兵士本该以逃兵罪论处,但这个时候,若真的斩杀,会少去人力。
她顶着风雪坐在大帐前,鞭子轻敲在掌心,面上不辨喜怒:“三十鞭,小惩大诫,若再有人逃,那便别怪我不客气。”
有人不服气,挣扎着大叫:“我们不过是想活命!死了……要是死了,我们的妻儿老小怎办?看着他们活活饿死吗?”
“你不想活我们还想活!周干他也逃,为何他能安安稳稳坐在帐子里,我们就要领罚?”
“他?”她擡眼,目光越过被押跪的兵士,落在他们后面的周干身上。周干打了个冷颤,勉强定下心神上前。他认罚,方才还吵闹的兵士瞬间闭嘴。
“人人都想活,我也想活。”她站起身,一身火色衣衫,在茫茫大雪之中分外刺目。她扯住苏星忱,拉开他衣襟,露出纵横交错的伤痕。
苏星忱眼睫微垂,并未多言。
她手中,是绑在一处的数不清的符牒,它们碰撞间发出沉闷声响。
“你们在撤出的时候,他们在拼命。”她将符牒提得更高,从他们身前走过。她的声音轻缓,听不出起伏,“他们也想活。别国犯境,大敌当前,谁不想活。可若都退了,谁还能活?”
其实人人都知晓,这时候,要么向前杀出死局要么被大凛军攻破城池,落在他们铁蹄下被践踏成泥。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横竖都是死,不如放手一搏。
这日之后,周干再未出现。
风雪终于停下,朔风关外架起高台木架,许小曲点燃火把,将木架点燃。冲天火焰里,尸首被烧成焦炭,焚去血肉,最后只留下焦黑骨架,前来送葬的兵士都静默。
残破城关中,她布下新的棋盘。
那日战场之上,隐十七率隐族百余人杀尽虞族来者,虞族明明全族听帝师令,断不只这百人。若她猜得没错,淳于犷,是弃子。
淳于氏和大巫的纠葛师父从未提起,林老将军所说也是大巫两位后裔联手将他们杀回祁北山。
只怕就是此事,让淳于氏生怨怼。
师父……大抵是不愿让她做这个巫主的。
袖中铜钱忽然掉出,三枚铜钱两正一反。
她微怔,合掌将三枚铜钱摇响,得卦天山遁。
天山遁……又是天山遁。
她不由低笑,都是天道命数罢,又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师父啊,你那时候说让我卸甲我也曾想过跟林愿老将军一样归隐山林。可是这天下始终难太平,如今战火重燃,谁都逃不过。淳于氏重出,徒儿不为大盛帝,是为天下百姓。”
三枚古铜钱和她的龟壳,是师父给她的。算上上辈子光阴,已伴她近四十载。
她摩挲着铜钱,掏出师父给她留下的那封信。
岁岁平安,岁岁平安,总要有人走在前头扛下战火才能换平安。
今岁大齐冬日,也同样不好过。
秋时收成不好,冬日便少粮,百姓们窝在家中冻得瑟瑟发抖,还要想法填饱肚子。
好在都城之中有善人,凌府开仓放粮,撑不下去的还能去领小袋米面,领回来熬粥做饼吊一口气。
“公子,外面领粮的又来了,今日也要发粮吗?”凌府之中有小厮禀报。
凌煦端着茶盏,拥狐裘靠上椅背。
凌府中修了火墙,将冬日寒凉隔绝在外,他撇去茶水浮沫,淡淡开口:“发,我们还有余粮就发,总不能看着百姓活活饿死。”
小厮犯难,战战兢兢道:“可……老爷让我跟公子说一声,我们粮仓余粮也不多,不若我们求求……”
茶盏砸在小厮面前,登时四分五裂,他吓得忙跪下磕头:“是、是属下多嘴!属下这就去发粮!”
凌煦摩挲着指尖,并不言语,看到门外来人才略勾唇角。
“今岁长生酒酿得如何了?”他问。
来人答:“十坛,已酿好。”
“那便卖吧。”凌煦提起袖子接过一只干净茶盏满上,示意他喝茶,“喝完这盏茶,记得洗干净手。”
“这是自然。”
凌煦脱下狐裘出得前院,外面早已排上长队,小厮果真擡了粮食,在外面施粮。百姓无不是感恩戴德,更有甚者,在地上长跪不起,只求能多拿些粮食。
有眼尖的看到凌煦出来,忙喊道:“是凌大公子!”
凌煦微微一笑,亲自上前施粮,俯身将跪在地上的百姓搀起:“不必这般,凌府也是受你们恩惠,才得如今好前程。”
他说话滴水不漏,百姓感他恩德,赞誉更甚。
施粮到傍晚,凌府前的陆续散去,小厮收拾了余下粮食送回粮仓,凌煦这才看到来人。
他恭敬一揖:“岳大人。”
“明日宫中夜宴,圣上让我归家时顺道来凌府知会一声。”岳巍声音冷冷,目光锋利如刀。
凌煦似是毫无察觉,谦恭道:“有劳岳大人跑这一趟,待晚些,晚辈会同爹娘说。”
“话已带到,我便先走了。”岳巍没有过多言语,转身离去,忽又站定,“你出生时也是冬日,你爹娘抱你来我岳府问我夫人该取何名。我夫人说,冬日暖阳时,不如名煦。煦者,暖阳也。”
凌煦笑容和煦,不语。
岳巍高大的身影才出现在巷口时,天色已黑尽。
他遥遥便见秦吾月撑着天青纸伞站在门口,遂快步行至她面前,握住她撑伞的手,一面替她暖手一面道:“这么冷的天,怎的站外面吹风?”
秦吾月垂眸,低声问:“你去了何处?”
“进宫里跟圣上喝酒去了。你也知,明日宫宴,要筹备的东西多。圣上说今岁流年不好,待春日怕是要请天师。届时还要供六畜,撒五谷,以求来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
岳巍解下自己披风给她搭好,接过纸伞拥她进屋。
“你可去信九曲山了?”秦吾月坐回榻上抱着手炉,眉头微蹙,“请天师……这又是什么道理?自大齐巫主坐化后,圣上不是明令不许再摆祭台么?”
“去信了,我让成秋莫回来,你可安心跟成雪予晴呆在府里。再说那祭台,是因今岁蹊跷,天寒地冻的,城郊桃花开了。百姓都未见过这等景象,生怕天灾,他是想安抚民心。”岳巍给她暖脚,待她暖和了才去换衣打理。
他回来时,秦吾月困倦得很,她抱着厚实被子懒懒道:“成秋我自是放心,就是小曲那边我有些担忧。听说大盛起乱,又是她领兵,你不是说那淳于氏早隐祁北山,不再入世吗?”
岳巍抱住她,才道:“你都不忧心成秋,怎的还忧心小曲?那丫头,要我说,她比成秋还有主意。”
“也是,那时候,杨柒他……年廉,年廉就说她用兵如神,胆子又大。这样看来,淳于氏是不是也讨不了好?”秦吾月转身贴在他胸膛,他胸膛宽厚,总让人安心。
“少见啊,我家夫人竟还聊起带兵了。”
“岳巍,你跟我说句实话。小曲对上淳于氏,胜算几何,不说你今日就别想睡榻。”
她作势要把他推开,岳巍连连讨饶,把她抱得更紧。
“我说!我说实话!小曲对上淳于氏胜算几何,还要看大盛军有多少在她手里。将领带兵,单单将领勇猛没用,还要兵士冲锋。”
“睡罢,夫人。明日宫宴还要早起,这些事他们应付得来。”
秦吾月若有所思,心中稍安。
许是屋中暖和,不多时她就睡沉了。岳巍轻吻在她额头,笑意淡去,眼中晦暗不明。
大齐边境的九曲山下,一树桃花开在凛凛冬日,岳成秋将桃花瓣接在手里,眼睫微垂。
冬行春令,春必温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