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庙(19)
茫茫荒原之间,踏雪乌骓马仿佛一个醒目的黑点,马背上颜瑾擡起头,深蓝的旗帜在头顶随风舒卷,上面的纯白鲲鹏犹如一抹轻云。
就在他根据云层情况,默默推算接下来是否会下雪时,突然原野尽头,有一个踉踉跄跄的人影,没命地向他奔来。
随行军官担心有危险,举起弩机就要射。
颜瑾擡手拦下。
等再近一点,发现是一名脸色青紫,头发丝还挂着冰碴的士卒。
好不容易奔到他跟前,兵卒将鱼符呈给颜瑾后,颤抖着嘴唇道:
“启禀君上,罗沟关一战,败……败了!!”
颜瑾悚然一惊。
他拿着鱼符,还想再多问几句,然而兵卒才说完,便两眼一翻白,倒在地上。颜瑾下马探过对方鼻息,发现他已经断气。
——如此寒冷的天气里,兵卒遭了洪水后一路奔波,完全是靠着一口气撑下来的,如今话和鱼符皆已带到,这口气没了,人也就死了。
凝视着兵卒的尸体,颜瑾握紧鱼符,明明荒原上没有起风,然而没有哪一刻,更令他觉得比此刻更加冷入骨髓。
罗沟关一战败了,江笑只有一个鱼符送回来,出征前的三万将士,如今能再回到郢国的,还能有几人?
巨大的悲凉之意在颜瑾胸腔里激荡着,他站在原地默然良久,最终将自己的披风解下,覆盖在士卒身上,然后命人将他以军礼下葬。
底下的这一幕被八通岭上的摇光尽收眼底,但他却没有立即吩咐宸兵冲锋,而是在烽火台上等待那座小小雪坟的垒砌。
他能感受出来颜瑾的悲伤。
两人自少年相识,一前一后位列中庭四公子之一,彼此争斗半生,虽为对手,却也为知己。如果不是国家立场不同,他会很乐意同他一起煮酒烹茶,坐而论道,只可惜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如今郢军在罗沟关大败,主将江笑身死,于颜瑾而言,不吝于钝刀割肉。而且每接近罗沟关一步,割肉之痛就越深刻一分。
等坟堆上最后一捧雪复上,颜瑾重新跨上马背,摇光擡起手:
“放!”
顿时,滚木礌石从两侧山崖倾泻而下,惨叫声混着兵器撞击声在山谷回荡。郢军前锋瞬间被砸得人仰马翻,后方士兵还未反应过来,宸军已如猛虎下山般杀出。
摇光身披银甲,纯钧剑划出雪亮的光弧,如淬雪的银龙破云而出,冲入敌阵,直向主帅颜瑾而去。
双剑相交,清冷的剑光如烟火般散开,错身而过的一瞬,颜瑾面无表情地开口:
“果然是你。”
摇光淡淡道:“你向宸国发兵时,就该料到你我会有一战。”
“如此说来,你倒是要谢我了。”颜瑾冷笑,“不然你现在还是你们太后的阶下囚,锁于深宫而不得自由。”
摇光挑眉:“谢你什么?谢你假借着宸国给你投毒,屠戮我宸国子民吗?还是谢你让我千里迢迢,非得跑来战场上送命?”
又是几轮交击。
颜瑾在马背上身子一斜,纯钧剑的剑刃从精钢的甲胄上划过,刺啦带出成串的火星。
躲过一击后,他一带缰绳,战马腾空跃起,重新隐入郢兵方阵中。
诚如摇光所言,他之所以中毒,不过是为了找个由头处置了齐清。即便她不是什么宸国细作,他也不容许有人会让郢王钰如此乱神失智。现在趁着齐清还未怀上龙种,他还有法子对付,来日她若是一朝得势,诞下皇子封为王后,恐怕又是一个大权在握的宸国太后。
他绝不容许这种情况在郢国发生。
随着时间的流逝,鲜血迅速浸透雪地,将山岭染成斑驳的红白。五万将士的阵列此刻如破碎的蛛网,被宸军的攻势撕得七零八落。
“盾牌手结阵!弩兵掩护!”
颜瑾的吼声混着风声,却淹没在此起彼伏的惨叫里。
他的剑刃已卷了口,暗红血渍顺着精钢纹路凝结,身旁亲兵接连倒下,飞溅的血珠在雪地上炸开朵朵红梅。
一名宸军悍卒挥着战斧劈来,颜瑾侧身躲过,剑尖顺势刺入对方胸膛,可还未等他拔出兵器,后背便被流矢射中,剧痛让他踉跄着单膝跪地。
溃散的士兵们慌不择路,有人踩着同袍的尸体攀爬,有人被积雪滑倒后遭马蹄践踏。铠甲与积雪摩擦的刺耳声响彻山谷,兵器坠地的铿锵声、哭嚎求饶声交织成一片。
两个郢军小卒相互搀扶着奔逃,其中一人的肠子顺着断裂的甲胄垂下,每跑一步都在雪地上拖出黏腻的痕迹。
“往晚枫镇撤!”颜瑾咬碎钢牙,强撑着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