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戴上羃篱,在廖若的保护下,亲自前往城外查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直接愣住。
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宁可跪着在路边讨饭,也不肯多看告示一眼。
廖若问过几个流民后,回来向荷华复命:
“他们……都觉得告示上说的是假的,觉得天底下不会有这样的好事。甚至有人怀疑背后隐藏着什么阴谋,是不是想抓他们拉去边境修长城。”
廖若禀告之际,恰逢一名弯腰驼背,拉着牛车进城卖稻草的老农经过,对着告示啐了口浓痰,不屑道:
“又是贵人们的把戏!老汉我活了六七十年,什么事没见过!当年兆天子在的时候不一样说得好听,什么耕者有其田,人人有其屋,结果呢,税赋一年比一年重,最后宸兵打过来,兆朝直接没了,都不知道我们含辛茹苦交的那些税,到底进了谁的口袋,连个像样的军队都没有,哎……”
老汉的身影虽已经走远,话语却久久萦绕在荷华心头。
两人又向城外走了几里路。
然而,一路走过来,无论问多少个流民,得到的回复都是一样的。
没有人肯相信告示里的话,没有人愿意去赌一把《治遑论》里的办法。
荷华带着廖若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不知不觉便到了昔日的汴下学宫旧址。
学宫荒废多年,建筑里的东西多半已经清空,只有夕阳透过四周的窗户漏进来,照在地上像是一泓融化的琥珀,流淌着橙金色的暖光。
凝视着空荡荡的学宫,荷华低声道:
“我想一个人在附近走走,你不必跟来。”
察觉她心情的低落,廖若安慰道:
“小君无须在意他们说的,昔日圣人有言,君若船,民若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万民之生计,又是以食为天。只要我们是认真去保障民生,时间长了,百姓自然会懂。”
听到廖若安慰自己的话,荷华摇了摇头,叹道:
“可我在陛下身侧侍奉时,他亦是说,民若柴禾,柴禾之火,可燃天下。水能四处流动,能载其他舟楫,但柴禾烧去就只剩下灰烬,将民众当作是载舟的水还是柴禾,我也不知道究竟哪个才是对的啊。”
廖若一愣,再擡起眸时,只看见王后青衣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余晖的学宫深处。
学宫东南角的墙壁虽已经倾塌,上面却生长出瘦弱的麦穗,在晚风里轻轻晃动。从缺口向外看去,不远处田野焦黄,有农夫背着竹篓,驱赶牛车从田埂上经过。
荷华不由得止住步。
荷华没想到,汴下学宫竟然离城外的农田,是如此之近!
究竟是长久被困院子的视野局限,让她忽略了近在身边的广阔天地,还是这院子本就有意隔绝,刻意模糊了与外界的真实距离?
见车上驮着满捆的麦穗,荷华上前叫住农夫。
“老人家,您这是去交田税吗?”
“是啊,不交田税怎么办?我的小儿子、两个弟弟还关在府衙里呢。”老汉摇头叹息,“我和他们说了不要和军爷起冲突,不听劝……”
“那你交了麦穗,后面你一家子吃什么呢?”荷华问他。
老汉苦笑:“有野菜挖野菜,没野菜打点兔子田鼠,再找左邻右舍借粮。要是还不行,就只能卖掉田,去富户家里当帮工。以前兆天子在位的时候,这种情况不也隔三差五出现,现在王位上换了个陛下,情况还是大差不差的。人总是要想法子活下去的……”
他的语气颇为感慨,“人人都说宸王陛下有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陛下要打仗,打仗要粮草,粮草从哪里来,不就只有苦一苦我们吗?我们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说到这里,他不禁摇摇头:“说句大逆不道的,只要日子过得下去,有地种,有饭吃,有衣穿,对百姓来说,谁坐上那个位置,不都一样?姑娘你是贵人,贵人生来吃得饱穿得暖,是不会懂的……”
说着说着,老汉看了一眼天色,驱赶着牛车,继续向府衙前进了。
荷华怔怔地站在原地,耳边仿佛还回荡着老汉的话。
这……就是百姓心中真实所想吗?
他们其实并不在意最后是谁称王,是谁一统天下,征服四海,他们只是想活下去,过得好一点而已。
可他们的声音太小了,他们和她的距离太远了。
她看不到他们,她也听不到。
可她应该看见他们,应该听见他们!
一瞬之间,她忽然就明白了,社稷二字的真正含义。
社稷,社稷,先有代表百姓与庄稼的“稷”字,后来才有君王的千里江山,盛世希望!
当初的兆朝,正是因为它太不在意自己的子民,贵族酒肉腐臭,路边却有冻死之骨,荒田无数。等它想要弥补,想要挽救时,已是积重难返,无力回天。
因为,天下非姬氏之天下,非宸国之天下,而是人之天下,万民之天下。
十余载山河故地,熟悉的乡音萦绕耳边,终于,她面对着眼前的枯黄田野,声嘶力竭地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