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民（9）
从汴下学宫回来，荷华找到摇光，和他商议过后，将廖若、青芜、沈冉、晏婴几人都叫上，在水榭里开了个会。
关于分田安置流民的事，荷华道：
“我想……最好的法子，还是这些田归郡守府所有，以极低的价格租凭给农户，然后和他们立契，约定三年之内缴纳一定数额的地租后，田地便归他们所有。不然仅凭一张分地的告示，恐怕难以令百姓信服。”
原本死气沉沉的晏婴，听了她的提议后，眼睛一亮。
这段时间荷华的种种努力他不是没有看在眼里，然而百姓的疑虑，一时半会哪有那么好打消。
摇光亦是赞同：“确实。有地契在手，百姓也能更安心。”
晏婴追问道：“那地租打算定多少呢？本身农户耕种田地，便要缴纳田租，若是地租定价高了，恐怕对他们而言只会加重负担。”
青芜是贫苦农家出身，听见晏婴的问题，小心翼翼开口道：
“依我之见，不如就将田租和地租合二为一？每亩地上年什取三，中年什取二，下年什取一？这样一个三口之家，在缴纳完所有的税赋后，刚好能糊口还有一定粮食结余。”
晏婴的眸光愈亮。
荷华觉得青芜言之有理，看向摇光，道：“怀仁郡受灾严重，确实可以适当减免税赋。殿下怎么看？”
摇光沉吟不语。
半晌，总算松口：“那就依照母后说的办吧。不过三年之期改为五年好了，五年之内，这些田都算作公田，只有农户缴纳规定额度的税赋，才能拿到地契。”
他摇了摇头，叹道：“若是对这些流民过于宽仁，回王都后，父王那边恐怕不好交代。”
见他提起宸王烨，荷华同样微微垂下眸子。
房间里薄纱宫灯的火苗闪烁着，昏黄的光晕像是融化的琥珀。忽然一阵夜风穿堂而过，烛芯“噼啪”轻响，火光应声而灭。只剩下帘外的月光揉碎在水榭的波纹里，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仿佛千万里外君王幽深的眼眸。
新的告示张贴出来后，引起一大群流民议论纷纷。
虽然还是有人不敢相信，但年景既然已经差到这个份上，他们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一个胆大的老农，看了看箩筐里装着的孙子孙女后，咬咬牙，索性找到办事的官吏，签字画押按手印，一气呵成。
等他带着两个小孩，真正站到自己租下来的公田里，凝望着那深褐色的土地，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喃喃喊着饿死的儿子儿媳的名字，跪了下来。
“苍天有眼啊，阿根小翠，老头子我就算是死，这五年的时间里，也会想办法把两个孩子拉扯大，让他们有一亩自己的田的……”
有了第一个人，很快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短短三日的功夫，两万顷公田尽数分完。
为了防止田少人多的情况，荷华还在契书里补充一条，允许三人以内，同租一亩公田，五年后按照各家出力多寡，对田地进行分配。
至于还是领不到田的流民，荷华也有办法——将他们聚集起来，去清理滩涂，种植果树。毕竟就算是世家大族，一时半会也不可能将所有的荒山全部占满。
有了田，有了地，原本因为流民而动荡不安的怀仁郡，转瞬安定下来，所有人都干劲满满，就连往日凶神恶煞的蝗虫，看上去都没那么可怕了。
不过半个月的时间，蝗虫的栖息地就被翻了个底朝天。找出来的那些淡褐色，两端尖尖的卵鞘被集中在一起，集中焚烧。
除此之外，青芜那边也有了新的进展。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特意去瑶芳居请来荷华，将她带到城外一处山丘上。
微风拂过，成片的桑树苗如同嫩绿的海浪层叠涌动，新抽的叶片在阳光下泛着柔润光泽。
马上就要越冬，为了给桑树保暖，青芜还命人在桑树根部覆盖了厚稭秆，纤细的主干缠绕着一圈又一圈草绳，离地一米的地方涂了白色的生石灰，以防止病虫侵害。
她无不得意地介绍道：“小君您就等着瞧吧，明年这个时候，漫山遍野就是绿油油的桑树了！”
看见小姑娘志气满满的样子，荷华摸了摸她的头，笑道：“那你就代本宫好好看看吧，记得写信给本宫。”
青芜一愣。
随后才意识到，月底荷华便要返回王都天耀城，明年的这个时候，她已经身处紫宸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有重回幽京之时。
想到这里，她突然有些鼻子发酸。
不过少女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吸了吸鼻子后，将眼里的水雾憋回去，擡起头，定定道：
“小君放心，我一定会记得写信的！到时候还会让人把桑林画下来，给您寄最漂亮的一枝桑叶过去！”
荷华“嗯”了一声，向念薇一擡下巴，示意她将一卷丝帛取出来，交到青芜手中。
“这是……”青芜疑惑。
“任命郡丞的诏书，已经让太子殿下盖过章。从今日起，你便是怀仁郡新的郡丞了。”她目光温柔地注视着一袭粗布麻衣，头发上还沾着桑树叶的少女，缓声道，“晏婴会是你的上司，怀仁郡的未来，便交给你们了。”
青芜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
“我……郡丞？”
她眨巴眨巴眼睛，再次重复：“我……当官了？”
“是啊，还不赶快谢过小君。”念薇出声提醒。
突如其来的喜悦涌上少女心头，她赶忙跪地叩首，声音颤抖：
“多谢小君，多谢小君！青芜一定不负所托！”
说完，她又摸了把眼泪，“爹、娘，我，我做官了！！！”
殷苛死后，她也曾试图寻找自己的父母，然而找到他们后，却因为曾经在鹿鸣居生活，备受村子里人的冷眼。最后只能带着爹娘给的盘缠，回到天耀城，投奔叶夫人。
即便如此，在这个时刻，她第一时间想起的，还是相隔千万里的血脉至亲。
青芜暗暗发誓，等她官做大了，有朝一日，她一定要重新回村，她要告诉爹娘，女儿现在过的很好，很有出息，虽然不是男儿，一样能让他们在村子里挺直腰杆做人！
青芜的这些念头荷华虽然不知道，但她看着郁郁葱葱的桑树苗，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