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规矩,姿态可能不太好看。
摇光倒是没太在意,慢文斯理地吃完剩下的鱼肉,以手巾擦拭完油污后,方才略带骄矜地开口:
“孤烤的鱼肉,自然首屈一指。”
荷华翻了个白眼,“别咕咕咕了,山洞里就我们两个人,你是鸽子吗?宸王老狗成天自称寡人,搁你这就跟信鸽一样。
摇光的神色突然变得很微妙,“你刚刚……骂父王什么?”
荷华心下一惊,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慌忙捂住唇,意识到自己把私下骂宸王烨的称呼直接说出来了。
因为她的窘迫,摇光的脸色一时间各种变幻,似是在极力压制什么,随后,肆意笑声穿破天际。
他笑得浑身颤抖,眼角几乎要挂着眼泪。
印象里很少见他笑得如此开怀,荷华不由得愣在原地。
直到被摇光搂入怀里,她才意识到:平常摇光虽然也喜欢笑,可那笑容从未达到眼底,就像春日湖面上的薄冰,未经风吹,便会碎去。
多年的宫廷生活,让他脸上好似也戴了层密不透风的面具,面具之下,他在想什么,无人可以得知。
山洞外的夜空清朗如碧洗,星光倾泻而下,像是给万物都披了层水银的薄纱。山洞里篝火噼啪地燃烧着,映得周围一切都是融融的橙黄。寂静的空气里,他搂着她,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喃喃:
“真想永远呆在这里,永远只有我们两个人……”
“诗语,当为情死,不当为情怨,明乎情者,原可死而不可怨。可此身已为情有,又何忍死……”
因为有她,他才如此眷恋这红尘万丈。
说到那句“又何忍死”的时候,他忽然直起身子,定定凝视她:
“我母妃在的时候,听她说夏国当地成婚风俗和宸国不同,成婚前夕男女互不见面,新妇会蒙盖头,与新郎于堂前三拜,然后坐在床榻边等夫君,只有夫君才能挑开她的盖头,在所有人面前第一个看到新妇的容颜。”
他一字一句慢慢说着,轻声问她:“如今这里什么人也没有,荷华,你愿不愿意作为我的妻子,与我祭拜天地。就当是……就当是成全我的一个妄念,好吗?”
哪怕两人已经认识数年,哪怕这两个字早已在他心底流转过千百遍,然而直至今夜,他才第一次真正叫出她的名字。
不是公主,不是女史,更不是母后。
是荷华。
姬氏有女,名为荷华。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愿言德配兮,永以为好。
面对他明澈得没有一点点尘埃的眼神,她的心重重一颤,明知道这是极为荒唐可笑的事,然而拒绝的话始终说不出口。
许久许久,她点头,低低地“嗯”了一声,眼里却涌上水雾。
条件简陋,荷华脱下自己绯红色的外衣,权当是喜帕,蒙在头上。两支插在地上点燃的树枝,就成了龙凤花烛。洞xue深处铺着摇光月白长袍的干草堆,便是他们的床榻。
他折了树叶为杯,林间溪水为合卺酒,天地万物都是他们的宾客,满天繁星都在为他们作证。
“初祭天地神祇——”
“再拜舅姑尊长——”
“三交拜以成俪——”
最后一句“三交拜以成俪”出口的刹那,两人弯腰而立,影子投在石壁上,仿佛相互连接的拱桥,谁也没有率先起身。
许久,摇光缓缓站直身子,他小心翼翼地撩起荷华的盖头,两人深深凝望彼此,明明都在笑,泪水却无知无觉地滑过脸颊。
冷月西沉,时间的流逝里,荷华嗫嚅着唇,终于轻轻唤了他一声:
“……夫君。”
听到这个称呼的一瞬,他整个人为之一震。
二十一年的时光呼啸而来,他终于可以隔着荏苒的光阴,对许多年前栖霞殿里,那个抱着死去的母妃,孑然独坐的孩子,轻声说一句:
你不是一个人。
洞外几十只狐貍好奇地注视着他们,似乎不明白为何这两人又哭又笑,银白的月华照在毛团子们身上,清清凉凉的。许是下午死里逃生的庆幸,让白狐率先对着月亮长啸,在白狐的带头下,毛团子一只接一只仰头长啸,声音久久回荡在山林里,就像闹洞房时宾客的欢笑。
悠长的狐鸣里,她把脸埋在他怀中,听着他胸膛传来的沉稳的咚咚声。那声音像是万蝶振翅,从她的心头快速掠过,连带着她的心跳都乱了章法,一刹那呼吸凝滞,最后只能仰起脸,吻住他的唇。
唇齿交缠之间,她的鼻子酸酸的,泪水再度打湿他的衣襟,她想:
这应该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任性。
她决绝地面对了自己的心。
她爱他,如骨,如血。
愿疯,愿死,愿魄散魂飞,哪怕永堕无间,不得轮回。
这一夜火光缭乱,石壁上映出的影子像是月夜荡漾的湖,破土而出的嫩绿藤蔓缠绕着新生的树,树影晕染成流动的瀑布,在岩壁上洇开层层叠叠的水纹。
山风吹拂,云卷云舒,漫天星子坠入松涛深处,惊起白鹭。
荷华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去的,直到次日的早晨,灿烂的金色阳光穿过洞口,直照在她脸上,她才在摇光的怀抱里悠悠转醒。
就在荷华揉了揉眼睛,尚还睡意朦胧的时候,洞外突然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枯枝落叶被踩碎的声响。
紧接着,廖若的嗓音响起,仿佛冬末春初时候破冰的惊雷,清脆有力,令他们瞬间回到人世:
“——小君,殿下,你们……在里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