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7)
黎国边境,绥宁县。
这处小小的县城位于云梦泽的东南角,与曾经的容国,如今的宸国沧澜郡隔着一条若幽河相望,渡了河便是沧澜郡的领地。因此河流两岸都竖立着高大的瞭望塔,时时刻刻都有重兵把守。
不过近来站岗的沧澜郡的郡兵敏锐发现,这几日河对岸的黎国士兵,装束与之前大不相同,看上去眼生的很。
有好事者将盔甲上的紫金雷云纹描画下来汇报给郡尉,对方仔细一对比才发现,哪里是什么黎兵,赫然是耜国士兵的雷纹牙刃甲!
此刻城郊树林外,一处破旧的小酒馆里,泛黄的布幌在风里懒懒地招摇。遍布油污的桌椅旁,黑衣的斥候对着怀抱婴儿的少女单膝跪下:
“王后殿下,探查过了,若幽河沿岸还是跟之前一样,遍布耜国的追兵。”
少女便是刚生产不久的黎国王后丹皎,这一次黎国沦陷,除了她和公子鄂以外,其余王族与黎王阏一起,尽数落于耜国之手。黎王阏年事已高,有消息传来,说他已在被押送去耜国的路上病逝,太子也成了耜军的刀下亡魂。
黎王阏与太子一死,按照嫡长子继承制,丹皎怀里的男婴,便是如今黎国王室最正统的继承人。
这也是耜王奕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过他们的原因。
闻言,丹皎两道远山黛眉之间的愁绪更重,一旁伫立的几名士大夫也是唉声叹气。
他们一行人被困在绥宁县,已经有大半个月了。本以为渡过若幽河便能去宸国的沧澜郡求援,谁知道耜兵察觉他们的意图,抢先一步占领若幽河沿岸,就等着王后丹皎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小公子自投罗网。
一片愁云惨淡中,唯有一名面容俊秀的蓝衣公子凝视着桌上展开的黎国地图沉吟不语——对方正是保护王后丹皎出逃的公子鄂。
似是发现什么,公子鄂忽然擡起头,缓缓开口:
“如果无法从若幽河去延夏城,那从云梦泽呢?我们悄悄乘船在云梦泽上向东走,抵达耜国的萤川郡,然后翻过萤川郡夏巫山的悬崖栈道,从栈道下来,便是沧澜郡的领土。”
“甚至……”他顿了顿,“我们离开栈道后,可以不去延夏城,从华容道穿过戚谷关来到风陵渡口,横穿大运河,一路向东抵达兆朝的废弃王都昭京,在昭京稍作歇息后向东北方向出发,直接去宸国的王都天耀城。”
听到公子鄂的提议,众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确实是个好办法,这样不管若幽河是什么情况,王后都能带着小公子直接回到宸国见到她的父王,求他发兵助黎!
不过此路线唯一的风险是萤川郡为耜国的领土,从云梦泽下船后,恐怕会引起耜国的注意。
公子鄂自然考虑到这一点,他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一点,道:
“夏巫山位于萤川郡的南边,毗邻容国,因为高耸入云,栈道危险,耜国在那里布的士兵很少,我听闻之前宸国伐容,少上造廖若便是从夏巫山取道,搬运粮草抵达华容道战场,解了太子摇光的燃眉之急。”
公子鄂的话说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王后丹皎身上,她咬着下唇,久久注视夏巫山一带。终于,那双明澈如水的眼眸轻轻擡起,看向公子鄂,含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那便听七殿下的,本宫与阿貍的性命,都托付于七殿下之手了。”
——公子鄂在黎王阏的十三子中排行第七,朝灵城被攻破后,城内城外一片兵荒马乱,他带着三四个家臣与一队精兵,从王宫西南角的小门进入,于乱军之中找到丹皎,最终一路护送她至绥宁县。
听到丹皎的话,公子鄂敛袖拱手,微微提高声调:
“必当不负母后所托。”
听见那声“母后”,丹皎如同被什么刺痛一般,蓦地一声冷笑:
“负也好,不负也罢,总归七殿下已经辜负过一次了,不是么?”
她的眼瞳清清亮亮,明明没有哭,却像含着一层水光。
似是被那亮光所刺,公子鄂无言以对。
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小公子阿貍缓缓睁开那双乌溜溜的眼睛,迷茫又好奇地打量着众人,小嘴微微嘟起,发出几声含糊的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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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月明星稀,云梦泽旁的芦苇荡在风中摇曳,一艘中型漕船静静浮在距离浅水滩不远的地方,帆布被风吹得微微鼓起。
“漕船已经准备好了,待会我们悄悄上船,天明时分便可开船。”通往浅水滩的树林小道上,有人压低声音道。
——为了不惊动耜兵,他们连渡口都没有去,联系好船主后,直接将船停靠在了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
然而一行人从绥宁县出来的时候,还是出了点岔子,一队巡逻的耜兵发现他们追了过来,幸好人数不多,公子鄂带着随从一路血战,总算甩开耜兵逃了出来。
公子鄂点点头,对怀抱婴儿的丹皎道:
“你先带着阿貍上船,我和其余人断后。”
丹皎咬咬唇,似是想嘱咐一句“小心”,然而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压低了斗篷的风帽,抱着阿貍向停靠在前滩旁的漕船跋涉而去。
确认丹皎与阿貍已经前往浅水滩后,公子鄂以手紧紧按着佩剑,和几名家臣警惕地左顾右盼,防止还有耜兵袭击。
月光令树林在地面投下幢幢的黑影,仿佛无数的鬼魅在盯着他们,随时随地准备发起攻击,将众人吞噬。
“——果然还是来了吗?”
一声轻叹过后,伴随着轻微的闷响,漕船的踏板徐徐放下。
丹皎抱着阿貍加快脚步,然而她并没有发现,船舱深处一直有人在默默关注着这一切。
舱内并未点灯,幽暗的阴影里,一个嘶哑的嗓子开口:
“殿下料事如神,黎后果然采纳了公子鄂的意见,从云梦泽走水路离开。想来公子鄂也是被逼急了,只看到若幽河旁的耜兵,却没留意到云梦泽上我们的运船。”
虽然一切如自己预料那样发展,然而对方却微地一声叹息:
“公子鄂足智多谋,可牵涉到感情,终归还是被蒙蔽了双眼。若不是为了黎后,凭他的实力和名声,在黎国大乱之际,自立为王,必将一呼百应,即便无法全部驱逐耜兵,最起码也能保住一半的国土。不至于沦落到现在如丧家犬一般,只能护送着黎后与幼子一路逃生。”
“那这一趟我们俘虏黎后与公子鄂他们之后,是要按照之前与耜王奕的约定,将他们送往耜国吗?”嗓音嘶哑的人又道。
听到他的问题,阴影里的人冷笑一声,振衣而起。月色透过窗棂照在他的衣袂上,是深秋之际菀花凝露一般的深紫,透着无与伦比的华贵。
“愚钝。陛下遣我们协助耜国,又岂是真的为了和耜国结盟?”
他凝视着夜幕下急急登上踏板的母子二人,低低道:
“黎后真正的价值,不仅仅因为她是黎王的王后,更因为她是宸王最宠爱的公主,太子摇光唯一的胞妹啊。宸国与我国接壤,如今宸国势大,接连吞并夏国、兆天子王畿和容国的领土,若是再多一个黎国,难道我们陛下就不会担忧么……”
想起王位上冕冠重衣的孱弱少年,他摇了摇头,叹道:
“我们的陛下,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