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山
因担心这堂口的袍哥们和匪特有联系,公安干警们连夜地审讯了致江等人,天亮了才把人送去卫生院处理伤势。
周立行则是舒舒坦坦地在派出所里找了个长凳躺下就睡,睡醒了还去食堂蹭了顿饭吃。
结果一查,嘿,这致江还真的跟匪特有点关系。
致江以前在的堂口,因参与乐山到西康的乐西公路修建,死了许多人,从此一蹶不振;后来国民党退守台湾之前大量地给各地堂口发武器装备时,这个半死不活的堂口也是拿到了一些枪支弹药的。
不过这堂口没剩多少人了,老弱病残们没有给国民党卖命的心思,共产党的解放军进入成都,这边的老弱病残们直接找个地方把枪支弹药埋了,大家原地散伙。
没想到,致江却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他先是悄悄把埋的枪支弹药换了地方,然后想方设法侵占了已故堂兄的家产,搞到钱出去用吃喝拉拢了一些地痞流氓,紧接着私下成立了不伦不类的兴龙堂。
说起来,这兴龙堂的茶馆和后面的院子,竟就是杨珺秀以前的家。
致松死后,杨珺秀母女被赶走,致松的父母很快也去世,这连铺子带院子的房产,便被致江给占了。
不过可惜的是,他这只队伍也就十来人,当时的西南各地剩余的杂牌武装动则几千上万人,随时可以“占山为王”,拉出来都可以当部队打,致江这点人特务们根本看不上,只让他先隐蔽潜伏下来,以图后用。
致江也是接了一些任务的,比如时不时在城里纵火,搞点爆炸,破坏电厂,以及时机合适的时候可以去暗杀新政权的干部和积极分子。
前面的事情他还见缝插针的做一做,后面的事情,他不敢。
毕竟,解放军的队伍们,在接手每一个城市后,都是先执行军管。
军管会下设公安机关,一部分是解放军、野战军就地转变的公安部队官兵,一部分是当地党组织吸收的积极分子、进步青年,还有一部分是经留用的政治历史干净、警务素质优秀、辖区人员地形熟悉的旧警察。
他们这点地痞流氓,恐吓下老百姓还行,哪敢跟打过仗的公安干警对上。
所以,致江明面上开茶馆建堂口,私下则是沿用了旧时代袍哥们的谋生方式——收过路费。
帮商人运货也好,自认为哪几条街是他的地盘便要挨家挨户去收保护费也好,或是去水运的码头耀武扬威问船主要钱也好,反正只要手里有枪,谁不怕他?
赵大石在办公室里看供词看得一脸铁青,拍案而起:
“该枪毙!这就是匪!抢街坊邻居的钱,抢船工挑夫的钱!这就是压榨咱们劳动群众!”
周立行端着茶盅喝水,没吭声。
因为他旁边还坐了个缩成一团的赵三娃。
“首恶必惩!”
赵大石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突然指着赵三娃,浓眉倒竖,鼻孔猛张,“你!从犯!”
“呜哇啊啊……哥,我不要坐牢……我要跟你一样当解放军的!我不能坐牢啊……”
赵三娃扑通跪下,抱着赵大石的裤腿开始嚎啕大哭,裤子差点没给他哥扯掉。
“我加入这个什么破堂口还不到三个月,我就是被蒙蔽的群众啊……你不可以这样拿自己亲弟弟开刀,我也是劳苦大众……”
“嘿,老子就要大义灭亲,老子就喜欢拿自己亲弟弟开刀,这样更没人敢来求情!”
赵大石说得义正言辞,手里不停地拽裤腰,忍不住给亲弟弟一个窝心脚,踢翻了三娃子。
三娃子开始满地撒泼打滚。
周立行看得想笑,他见赵大石苦大仇深地不停地瞥自己,便知情识趣地递台阶:
“这孩子确实没有真心跟他们混,当晚都是躲着我的,没有上手跟着一起打。”
周立行这么一说,赵大石才不自然地哼哼两声,“哼!看在有剿匪英雄为你说话的份上,就按实际情况处理吧,不专门收拾你了!否则,从重从严办你个典型!”
赵三娃这才缩到一边去抹眼泪,又被赵大石一声“还不快滚”给吓得跌跌撞撞跑了。
致江这边已经在走审判程序,此时的审判程序也十分简单。
他参与过敌特活动,除了纠集人员殴打杨珺秀的父亲和弟弟,还被小弟供出来打死过不肯交保护费的挑夫,那可怜的挑夫被丢进了江里,早已成了水下冤魂。
这致江肯定是要被枪毙的,他的财产该赔付的赔付,该充公的充公。
“我去带杨珺秀母女回来,参加公审大会,以及,拿回属于她们母女的财产。”
周立行站起来向赵大石告辞。
赵大石点头,“你们也是有缘分,你叫俊秀,她也叫珺秀……”
周立行摇摇头,“我那是化名,她是真名。”
“化名?!”赵大石惊呆,“你跟我们一起出生入死这么久,你跟我们政委用化名?!你!你这是不信任我们啊……”
周立行伸手拍赵大石的背,“江湖习惯,不用真名。大石,转告政委,谢谢他的看重。”
赵大石却十分不甘,红着眼眶摇晃周立行,十分地用劲:
“你骗我们,你竟然骗我们!”
“你一身的本事,又会开车又会打仗,政委说要让你入伍给咱们当丛林中的教官呢……我们申请报告都给上面打了,你竟然用假名!你个骗子……”
周立行难得有些心虚,他举手做投降状,一步步往门的方向退。
“没骗你们,我是真的有病。大石,我是在战场上被炸飞下山崖的人,当年美国医生都说我脑子里有淤血,脑神经受损的。”
“我当年在云南痴傻了几年,回老家遇到伤心事,又疯癫了快一年……当初进峨眉山的匪军枪声惊醒了我,后来才跟着你们走的。我一直时不时的,会看到幻觉。”
“看到树林,总会觉得耳边有日本人的刺刀破空声……看到公路,总会觉得自己开着车,四周是日本的飞机在轰炸……看到人群,总会觉得他们是滇缅公路上逃命的人……”
周立行轻声地说着,表情变得悲悯哀伤。
赵大石回忆起刚刚接到周立行的时候,那个时候他还是解放军的一个营长,当初他只觉得周立行爱发呆,动不动就半天不回神,喊他的时候都得小心点,不然容易挨揍。
没想到,现在才知道,人家那是犯病……
“你……你以前咋不说呢,我们有军医院……”
这下换赵大石心虚了,他们竟然!一直让一个病人帮队伍做事……天呐!
周立行叹口气,“那个时候,我也想跟你们一起走,当时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跟着你们方便。”
赵大石瞪大眼,这是什么意思?
政委,他需要政委……
“现在西南剿匪基本平定,各地的袍哥堂口也宣布解散了,我留下来没什么用。”
周立行语重心长,他不想之后赵大石到处发动战友来找自己,那可多麻烦啊。
“你当年也是进过堂口的,应该听过这句话吧——袍哥人家,沟死沟埋,路死插牌。”
“我现在就想自由地走一走,也许到什么地方觉得合适了,就停下了。”
赵大石再瞪眼,周立行回以沧桑的目光,最后赵大石泄了气。
“算了,随你吧。哎,你回来,换身衣服吧!”
周立行换上了赵大石提供的新衣服,草绿色的中山装和公安部队的衣服同色,衬得人更是利落挺拔。
他从派出所中走出,动身去接杨珺秀,准备了结这一桩委托。
然后接下来……周立行有些茫然。
他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到底到底该做什么。
心中空荡荡,身如不系舟,随波逐流……他现在只是暂时地遇到了杨珺秀的事情,便在此处稍作停留……
或许,他应该去方大哥牺牲的地方看一看,再或许,他应该回到滇西的密林里,去把冯争鸣、沐明实、石娃子、谷娃子、唐浩子以及那些游击队员们的尸骨找到……
如果还是找不到,那干脆,就回去梨花树下挖个坑……
*
杨珺杰嘴里说着不信,这几天却等得抓耳挠腮,每天早晚都在门口翘首以盼,。
杨珺秀则是安安静静地待在桂花树下,趁着这几日秋光好,把另外一个枕套的花样也绣好了。
这次,她绣的是一只高飞的凤凰,四周是彩云,她甚至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金银线,就为了把凤凰绣得漂亮些。
她听完周立行的故事,深深地为那位王喜雀感到惋惜。
这是一个多么坚强的女人啊,她明明一身经商才华,却被旧社会的礼法压迫压榨,但她依旧那么勇敢,她帮助了许多人,还冲破了束缚,跟着弟娃远走高飞。国难当头的时候,她送夫抗日,坚守家中,这是多么的伟大。
命运弄人,王喜雀病逝,如同自己的丈夫一般,造化弄人。
杨珺秀觉得只用一个梨花枕套当谢礼太薄,便自己做主,将另外一个枕套也绣成了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