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两人,周立行上下打量冯斑鸠和那狗腿子。
冯斑鸠和狗腿子齐齐背脊发寒,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
一只手都能弄死他们两个,周立行平静地估量出实力。
“走吧,正缺人跑腿打杂。”周立行向冯斑鸠勾手,“你来驾车,稳当点,别颠着我表姐,她腿断的不成样子了。”
冯斑鸠倒吸一口凉气,亦步亦趋地上去,示意狗腿子跟着。
从早上到了晌午,周立行等人终于到了乐山城。
周立行本是没有什么好心给冯斑鸠及同行狗腿子安排住处的,但转念一想,难不成真的由着他们跟着搞监视啊?
于是,他安排冯斑鸠自己去医院就近的地方租了个把月的房,让他们俩住下,同时阿涅也跟着住了进去。
王喜雀在周立行的照顾下,很快进入了医院。
医生们为她做了检查,除了腿部多处骨折外,她遭受了强烈的殴打,内脏有出血迹象,很快被送入重病房,入院住下。
周立行听不懂那么多的专业术语,只知道若不是五嬢一直有托人照看报信,若不是他们当机立断把人送到这里,王喜雀可能真的就会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衰竭而死。
他受伤的手掌被自己反复捏拳击破伤口,他的内心雷霆千钧,炸得脑海久久不能平静。
那木茶商虽然是个混账东西,但这回钱财送得还算多,足够王喜雀在医院住上好长一段时间。
此时的医院,最贵的不是人,而是药品。
前线战事进入了相持阶段,更多的伤兵会从前线撤下,到后方各地治疗。
而此时药品已经无法从沿海港口进入,大多是从滇缅公路那边运进。
周立行担心自己是男的,不方便照顾王喜雀,还特地从周围请了一个小姑娘来当护工。
他不分白天夜晚地守着,白日里跑东跑西,晚上丢个毛毡到地上,便打地铺。
好在时节是夏季,七八月热浪袭人,他倒也不怕着凉。
病房里时不时会住进一些其他病人,每当病房住进其他女病友的时候,周立行便不好晚上也待在那,于是会睡到外面的走廊上。
他日夜陪伴,精心照顾,让其他女病友都羡慕王喜雀,“你表弟对你真好!”
王喜雀听得心中又甜又酸,又苦又愁,当真是百般滋味在心头,无法言说。
她只能点头回答着,“是啊,是个好弟娃……”
可是,礼教的束缚,让她不敢接受对方的爱意。
*
这些时日,乐山城也频繁跑警报。
那警报不分白天黑夜,有时早上还没起床或没吃早饭,长长的汽笛声和钟声响起,全乐山的人都会开始跑,校场坝、迎春门、福泉门、河街二码头……一直到张公桥,沿岷江河岸一带满河是船,人山人海;大码头搭浮桥过人。
有时大清早的便开始拉警报,大家跑出去,河岸上人群拥挤不通,头顶大太阳,又晒又饿又热,好不容易等到下午空袭警报解除,结果晚上又发警报,跑得众人苦不堪言。
甚至因为长期跑警报,那些年老体弱的老人,和生着病的病人,活生生跑死了许多。
这频繁的跑警报,让大多数人越来越疲,跑够了,跑繁了,跑得身体和精神都垮了,不如不跑!
周立行陪着王喜雀住院,推着王喜雀的轮椅跑了好几次,抱着王喜雀跑了好几次,也是跑得精疲力尽。
可他不敢不跑,他见过日本人的飞机向成都城俯冲,他见过燃起来延绵不绝的大火,见过满是残肢断臂的街道。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有时候需要蜜语甜言、山盟海誓,而有时候根本无需只言片语,甚至不需说出口。
王喜雀从周立行的眼神里,从他的行动中,从他每一个动作间,都能看出那份暗含决绝的诚挚爱意。
他爱着她,不畏生,不惧死,他是真的爱着她,不说一词一句,不索求今生来世。
可是!她不该……
可是……她不能……
可是……她……
王喜雀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腿,想到了上一次在川江上,她也是这般的犹豫,结果呢?
不能再犹豫,再犹豫,就是生离死别。
待王喜雀身体状态差不多稳住,腿脚虽然还是上着夹板,但恢复程度也达到出院标准时,已经是八月中旬。
冯斑鸠和他的狗腿子早受不了天天去当护工的无聊生活,两人这段时间只在早晚去看一眼王喜雀还在不在,剩下的时间不是去茶馆摆龙门阵,就是去牌馆打牌打麻将,过得潇洒得很。
这两人隔一段时间会轮一个人回峨眉去跟木茶商报下情况。
冯斑鸠跟狗腿子商量得好,回去就说王喜雀的表弟身高八尺凶神恶煞,是个足足的狠人,在云南那边当过路匪,手里有上百条人命!
那木茶商听了,便再也没动过要来看望的心思,只叮嘱冯斑鸠二人把王喜雀跟好便可。
1939年8月19日上午,周立行带着阿涅一起,为王喜雀办好了出院手续。
他准备着一个轮椅,小心翼翼地把王喜雀放进去。
周立行推着王喜雀出了门,正想问问她接下来的打算,
突然,尖锐的汽笛声响彻长空!
大街上的人,却只有一小半在跑,剩下的人们疲于跑警报,已经不想再动了。
谁知道会不会又是虚惊一场,那日本人的飞机大部分时候是威慑,根本不投弹。
周立行却觉得事怕万一,他赌不起,于是推着王喜雀飞奔起来。
然而短短几分钟,周立行等人根本来不及跑出城,那三十多架膏药旗的飞机便飞临乐山城区上空,品字形编队变成一字形!
周立行望向天空的瞳孔紧缩,他看到了一串串炸弹从空中落下……
剧烈的爆炸如雷霆震荡,惊叫和惨叫中,血和碎裂的身躯再度飞起。
“啊!!!!”王喜雀惊叫。
周立行一把抱起王喜雀,扑在地上,十九岁的身躯已经和成年男人别无二致,他用自己的身体笼罩着她,将爆炸一瞬间飞起的各类碎砖裂瓦挡在了身后。
飞机一轮轰炸后,低飞开始扫射,弹片横飞如雨,烈火浓烟熊熊,黑烟热浪遮天蔽日……炸弹爆炸声,机枪扫射声,房屋倒塌声,伤者哀号声,连续不绝……
……
一阵尖锐的耳鸣在周立行脑海中回响,强爆炸产生的震荡让他处于半晕厥半清醒的状态,他耳边除了尖锐的耳鸣外听不到任何声音,视线也模糊,不知道是自己的血流入眼睛还是被别人的血泼到脸。
他强忍着受到震荡后躯体的干呕反应,颤抖着手抚摸身下人的脸,也不知道自己声音大小,他重复着:
“姐,别怕……姐,我救你……姐……”
“姐……要是没死……我们就一起走吧……”
“姐……跟我一起走……”
“姐,你自己的名字,是啥?”
“姐……我想娶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是很短,又似乎是很长,周立行听到了一个哭泣的声音。
“梨花,我的小名叫梨花……”
“你醒醒,你活过来……不要死……你活过来……”
“我愿意,我跟你走,我们走……”
“弟娃,别吓姐姐……”
“哥!!!快醒醒!!!火烧过来了!!!”另一个更尖锐的嚎叫声挤了进来,嚎得周立行脑仁痛。
周立行睁开似有千斤重的眼皮,他这才发现,自己还压在王喜雀身上,衣服上全是血渍和伤口的阿涅正在费力扒拉他。
他背后受了好些伤,但好在不致命,之前的昏迷是因为受到了爆炸冲击。
运气好的是,有一些爆炸起来的杂物堆积在他们身上,形成了遮挡,并且俯冲射击的飞机并没有发现他们,可不远处的医院却陷入了火海。
周立行被喊醒后,见四周熊熊燃烧的大火,肾上腺素狂飙,他立马站起来了,环顾一周,发现轮椅竟然只是被掀起飞,而没有被炸坏,阿涅已经把轮椅找来放在旁边了。
“哥,快,飞机飞去其他地方了,我们快走!”阿涅帮着把王喜雀放到轮椅上。
“我听见了,姐,你答应了!”
周立行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推着王喜雀便跑,生死边缘的刺激和夙愿得偿的狂喜充斥着他每一块肌肉,让他忘却了身上的伤痛,一心一意往美好的未来飞奔。
爆炸和大火毁灭了嘉定古城,乐山大佛垂眸悲悯,三江汇流的浪涛哀鸣不止,这一处,如同中国大地的每一处,被侵略,被轰炸,被屠杀。
周立行带着王喜雀和阿涅逃向城外时,回头好看见了一架低飞的侦察机。
原来,当膏药旗飞机轰完所有的炸弹,次第离去时,还有一架侦察机还留在城市上空拍照、录像后才扬长飞去。
此时的乐山根本没有防空火力,没有可以迎战的的飞机,轰炸之后侦察机可以在低空拍摄影片。
周立行看不懂飞机在做什么,阿涅也看不懂,但阿涅依然捡起地上的石头,狠狠地向飞机的方向扔去。
“狗杂种!”阿涅咬牙切齿,“早晚有一天,把你们的大铁鸟全部打下来!”
周立行伸手拍了怕阿涅的背脊。
“阿涅,我要带喜雀……梨花姐离开了,没法继续带着你见世面了。你是要跟着我,还是回云南?”
“如果回云南,我给你路费盘缠,你得去找刘愿平,看托谁带你。”
阿涅愣了愣,突然被问到这个,他毫无准备。
思考了一会儿,阿涅下了决定,“哥,我先跟你们走。待个几年再说吧,什么时候我想走了,我跟你说就行。”
“成都不能回,乐山,峨眉都不适合待,云南和康定容易被人查。”
“我想回洪雅。姐,我们去洪雅,好吗?那里是我的老家,山清水秀,从无战乱,我们回老家买几块地,躲在那里踏踏实实过日子,好不好?”
周立行蹲下,眨巴着眼睛,同王喜雀商量。
“忠义堂呢?那是方大爷的心血……”王喜雀摸着周立行的脸,她那么聪慧,总是能想到更多。
“方大哥给我留了四封信。信里说过,如果我决定和你私奔,就不要管堂口了。”
“战争,会毁灭一切。堂口,不是他留给我的束缚。”
“我的方大哥,只希望我平平安安的活着……他和黑老鸹一样,只希望我活着……”
周立行眼中热泪留下,他是有不甘的,他甚至是想出川复仇的。
可是,黑老鸹和方结义的期待,就已经束缚了他。
王喜雀点头,人总要有个归处。
“好,那走,我们回家。”
王喜雀迷蒙的目光不再看向身后的废墟和火海,半是悲凄,半是解脱,最终凝聚成振翅高飞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