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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2 / 2)

石娃子谷娃子还没反应过来,阿涅已经追了上去,翻身做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

石娃子和谷娃子面面相觑,追已然来不及,只能留下来,招呼学员们收拾东西,停好车辆,留下守备人员,才开始往回走。

约莫半小时后,周立行和阿涅已经到了成都城的大门外,此时的刺耳的汽笛已经拉出了30秒的长音,警钟则是持续2分钟地捶打,尖锐地、惶恐地告知大家,敌机已经飞到了成都上空。

此时已经七点半,天色已经愈发的暗淡,在这个闷热的月份,周立行背脊却窜上一股凛冽的寒意,他擡头看向天空,一眼扫到27架飞机,成群结队地驶过,那轰鸣声宛如恶鬼的狂笑,让人汗毛倒竖。

平时按理应该已经关闭的城门此刻开着,许多人在往外涌出,叫喊声、叱骂声混作一团。周立行却是逆流而上,要往城中去。

阿涅不知道周立行为什么那么坚定地要往里面冲,他拽着周立行的衣角,在一片吵嚷声中喊道,“哥,都在说城里危险……”

周立行骑着自行车在人群中奋力前进,同样大声地吼着回答,“方大哥的家眷们还在成都!还有……还有喜雀姐!你下去,出城去!”

自从上次和周立行分开后被抢被卖,阿涅心里也有了阴影,他大吼,“不!我要跟着你!!!”

周立行不再说话,带着阿涅往城里挤去。

成都上空的空战已经开始,然而我方的战机不够,技巧和飞机性能差距都大,那膏药旗的飞机仅留少部分和中国飞机周旋,多数飞机已经飞临成都主城区上空。

炮弹如雨,残酷地从空中落下,落进了平民居住区,落进了房屋林立、人口稠密的提督东街、春熙西路、青石桥街灯商业地带。

地狱降临人间,战争的阴影吞噬一切。

爆炸之后的烈焰和强光不断刺亮四周,哀嚎声伴着残肢血肉四散而去……

炸弹中有一部分是特制的□□,熊熊大火点燃了房屋,从春熙路到盐市口再到孟家巷,都陷入了火海。

自行车无法在拥挤逃命的人群中骑行,周立行只能扔掉自行车,开始疯狂地奔跑。

他感觉自己的肺已经有些充血,可是他不敢停下来,甚至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跑向哪里。

整个成都城都陷入了混乱,上面还在空战,不断有飞机坠落,没有被炸伤炸死的民众开始了救火。

儿童在哭嚎,有的人被那些特质炸弹爆炸时迸射出来的火星烧到,浑身起火满地打滚,有的人护着妻儿从房屋里逃窜,有人在合力拯救垮塌建筑里的邻居。

血,火,死亡,不屈的反抗,互助的拯救,一切正在发生的,让周立行浑身都在颤栗……

脑海中浮现出太多人,太多事,他突然意识到这样的轰炸不会只有一次,往后只会越来越多,生死茫茫,稍纵即逝……

他一直跑着,一直跑着,跑到喉咙腥甜,终于跑到了王喜雀曾经的住处。

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跪到了地上。

……

阿涅跑了个半死,好几次都差点没追上,硬是靠着模糊的方向感和记忆,往王喜雀家方向前进,就这样仍旧是迟了十几分钟才追上周立行。

他到的时候,只看到燃烧着的半条街,还有沉默着帮着街坊四邻一起灭火的周立行。

曾经王喜雀住过的院子,刚好被一枚炸弹击中,所有的房屋都炸得粉碎。

阿涅怔愣了好久,指着那断壁残垣外的一只碎手,“哥……”

周立行帮着抱过去一个受伤呻吟的男人,回头看到阿涅,他向阿涅摇摇头,眼中的泪却滑了下来。

“不是喜雀姐,是孙婆子的手……”

……

因轰炸引发的市区大火,直到第二天早晨7点半才被全部扑灭,无数人失去了自己的房屋店铺,失去了财产,失去了亲人,无数人受伤待医。

曾经繁华的大街成了废墟瓦砾,烧焦的尸体遍布其中,周立行带着阿涅去找黑老鸹的院子,也只看到了一堆废瓦。

这里是他的家,是黑老鸹和方结义给他的落脚处,是他心里最温暖最可靠的寄托。

他记得刘愿平在这里哈哈大笑,记得方结义来蹭黑老鸹的酒喝,记得方家姐妹的身影,记得黑老鸹临终前紧握的双手,以及他亲手雕刻的牌位。

然而,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周立行沉默地站在院子前,胸口酸涨难挨,他努力克制着情绪,旁边的阿涅却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狗日的日本人,遭千刀的烂东西……”

阿涅边哭边骂,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乡,是不是有一天也会面临这样的轰炸,被火海烧成地狱。

沉默的周立行站在那里,甚至没有注意到,身边多出来了一个人。

过了好久,他才往旁边看了一眼,竟是冯争鸣一直陪他和阿涅一起站着。

冯争鸣身上的白衬衣被血迹和烟灰染成了乌黑色,脸上也脏,好在手脚齐全。

见周立行转头看他,冯争鸣才开口说话,眼神中有恨,也有悔,“冯显贵无故责罚我,差点派人去害徐记者。我回头把他的儿子们都给锁进屋子……没想到昨晚日本轰炸,他们没出的来,都被烧死了……”

“谁?”周立行心中咯噔一声。

“冯显贵的儿子们,除了一个两岁还在喝奶的跟着姨太太走了……”冯争鸣埋下了头,声音有了些微的颤抖,“我……可……”

周立行没有回答,这一夜,死去的人太多。

战争,不是个人勇武可以改变局面的,个人的恩怨生死,在战争面前,宛若微尘。

冯争鸣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自己走了。

他已经快毕业了,有自己的路要走。

周立行带着阿涅回忠义茶馆,果不其然,茶馆也被烧毁了。

三爷人老命却大,甚至没有受什么伤,他正指挥着,一群灰头土脸的袍哥兄弟们在清点财物,见周立行回来,什么也没说,只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一番轰炸,毁掉了诸多人几代心血。

繁华的街道成为废墟,处处都是哀哭之声。

忠义堂的许多铺子被烧毁,人员也因此失联许多。

周立行托人出城送信给谷娃子石娃子,然后亲自跑了一趟方结义的婆娘们那边,幸运的是,那些女人和孩子们都只受了些轻伤。

邢五爷新认养回来的儿子,却又在这次轰炸中,被砖瓦砸到了脑袋,没救回来。

车十爷运气不好,被爆炸碎片击中,当场就去了,家人也被房屋给埋了。

等堂口这边组织起人去挖的时候,已经全部窒息而亡。

战争的浪潮轻轻一拍,无数人的性命和豪情壮志如同泡沫,转瞬即逝。

经过数天的修葺,堂口众人终于勉强有了安身之所。

但周立行却开始难以自抑地心神不宁。

他连续好几晚都在做噩梦,梦到好多的人,拥挤,死寂。

他梦到喜雀姐对他笑,又哭着,化雀南飞,没了踪影,遍寻不着。

他梦见黑老鸹和方结义在屋子里烤米粑吃,他们俩开怀畅笑,似乎十分高兴,见着周立行了,两人招着手根周立行说话,周立行却听不到声音。

惊醒的周立行愈发惶恐,睁眼到天明。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陈三爷和邢五爷两人都蔫头耷脑,归拢剩得不多的人手,考虑如何重建堂口的时候,一则噩耗传来。

方结义所部,历经多次战役,在今年的夏季反攻中,全员阵亡。

荣哀状送至忠义堂的时候,断壁残垣之下,已经没有太多故人在。

昔日关圣像皮红挂彩,几千袍哥兄弟共饮出征酒,群众夹道欢送的场景犹在眼前。

此刻,却是树倒猢狲散,只剩几十号堂口老弱穿着丧服,站在废墟前,涕泪横流地接回方结义及其他出川战士的些许遗物。

没有尸骨,那些袍哥弟兄们的血肉,已经化作了泥土,永远留在了他们保卫的土地中。

“谁是周立行?”

送荣哀状和遗物的军人向这群老幼不一的人询问。

周立行站了出来,短短十来天,憔悴已经爬上了他坚硬的鼻梁,哀悲挂着他的眉头和嘴角,他的眼神蒙上阴翳,暗沉沉的不再闪耀。

那军人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单独递过一个资料袋。

“方团长写了四封信,都是给你的,但未曾寄出。”

遗物交接仪式简短肃穆,因阵亡将士太多,他们无法一一送到家,这种有堂口组织出去的,都是集体交给堂口。眼下,他们还要去其他堂口或家族。

方结义的葬礼,无法像黑老鸹那般风光大办了。

整个成都城都在办葬礼,陈三爷和邢五爷做到了承诺,他们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为堂口出去战死的弟兄们做了集体道场。

毕竟有些弟兄们的家属已经全死了,死在疾病中,死在轰炸里,他们会在黄泉下团聚。

道士们唱着送魂调,在烧着纸钱的火光前,周立行再次泪流满面。

枪林弹雨,九死一生……然而,方结义再也不会生还了。

然而噩耗并未结束,另一道解散堂口的政令,被送至各大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