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
都察院的檐角挂着新换的铜铃,风过时响得细碎。
江知烨坐在书案前,指尖叩着茶盏,目光却没离开过窗前侍弄文竹的人。
柳漠澜正用小剪修去枯叶,剪刀扫过瓷盆边缘,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水凉了。江知烨忽然开口,推过手边刚温好的茶。
柳漠澜回头时,见对方指节抵着下巴,眼神落得实沉。
自黑风崖回来这七日,这人便像块甩不脱的牛皮糖,从晨起洗漱到入夜安歇,半步都不肯离。此刻书案上堆着待批的文书,他却只顾着往对方杯里续热水,连砚台干了都没察觉。
都察院的公务,柳漠澜放下剪刀,总不能全堆给安德鲁吧。
他乐意。江知烨撚起案上一枚朱砂印,在柳漠澜手背轻轻一按,留下朵模糊的海棠,昨儿还说,让你多陪我几日。
这话半真半假。安德鲁前日确实递了叠城西绸缎庄的账本,说是李默上月进的蜀锦里混着西域金线,话里话外却全是让他安心护人的意思。
方妙今早去黑市前,还往他袖里塞了枚淬了迷药的银簪,说防着点突然冒出来的阴沟老鼠。
窗外忽然传来竹扫帚划过青石板的声响。扫地的老仆姓王,是安德鲁从理藩院调来的老人,总在辰时三刻准时扫到书房窗下。江知烨盯着那人佝偻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月洞门后,才收回目光。
下午陪我去绸缎庄。他替柳漠澜拢好袖口,前儿你说想看新到的云锦。
柳漠澜没接话,只是拿起案上一封火漆封口的信。信封边角磨得发毛,正是前日暗卫从城西宅子附近拾到的。信上没字,只在封口处涂了层甜腻的熏香。
安德鲁说,柳漠澜指尖划过火漆印,这玩意儿像极了父亲那边狼崽子的标记。
狼崽子是黑市对漠北渊贴身护卫的戏称。江知烨想起黑风崖那柄刻着苍狼图腾的匕首,指节在茶盏沿敲出笃笃的响。
这几日神秘人没动静,反倒让都察院的空气凝得像结了冰。往常这时候,方妙早该踩着饭点回来,抖落一袖黑市的硝石味,如今却连个影子都不见。
方妙去查老翠了。柳漠澜像是看穿他心思,那老东西在黑市倒腾了二十年香料,前儿有人看见他跟戴帷帽的人喝花酒。
老翠本名没人知道,只因其总揣着根翡翠烟杆,里头常年塞着西域迷药。
江知烨哼了声,将文书推到一旁:让她小心点,别真被人当夜猫子吊起来烤。——夜猫子是黑市对多管闲事者的警告,意指再查下去便要挨刀。
未时三刻,两人乘马车到了城西锦绣阁。掌柜是个眯眼胖子,见江知烨进来,立刻堆起笑往内间引:江大人可是要瞧新到的雨过天青?昨儿刚从漕运过来,整匹就剩这三丈了。
柳漠澜抚过柜上摆的素缎,忽然顿住手指。江知烨顺着他目光看去,眯眼胖子正用袖口擦汗,腕间露出截金线绣的海水纹——都察院五品以上官员才能用的纹样。
掌柜这袖口,江知烨指尖敲了敲柜台,倒是和我家那口子的旧衫子像。
胖子脸上的笑僵了僵,连忙拢紧袖子:大人说笑了,小的这是托人仿的,上不得台面。
柳漠澜没说话,只是拿起匹月白缎子凑近鼻尖。甜腻的熏香若有似无,混在绸缎的浆糊味里极难察觉。
江知烨付了钱,将缎子递给车夫时,眼角瞥见街角茶棚里坐着个戴毡帽的汉子。那人正用茶盖拨弄浮沫,小指上戴着枚狼头银戒。
回车里等着。他低声对柳漠澜说,随手将枚铜钱弹向茶棚方向。铜钱擦着毡帽汉子耳畔飞过,钉进身后的土墙,惊得那人猛地站起,茶盏摔在地上碎成几片。
江知烨冷笑一声,正要上前,却听身后传来柳漠澜的轻唤:瞧,那边有卖糖画的。
他回头时,见柳漠澜正指着巷口的小摊,那戴毡帽的汉子趁机混入人流,转眼没了踪影。江知烨走到柳漠澜身边,看他接过摊主递来的糖鸟。
小时候你总抢我的。柳漠澜将糖鸟递到他嘴边,现在换你了。
江知烨张口咬下鸟头,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他望着柳漠澜指尖沾着的糖霜,喉结滚动了下,他伸手抹去对方指尖的糖渍,声音压得低哑:回去给你做。
柳漠澜弯了弯眼,没注意到街角阴影里,有个戴帷帽的身影一闪而过,袖口的金线海水纹在暮色中晃了晃。
回都察院的路上,马车突然停了。车夫隔着帘子说前头有卖馄饨的,江知烨掀帘看去,见那摊主是个缺了半只耳朵的老头,正用破锣嗓子吆喝:新出锅的虾肉馄饨——
这是黑市的暗号。虾肉指带毒的暗器,馄饨则是传递消息的意思。
江知烨示意车夫停车,柳漠澜却按住他的手:我去买。
老头见柳漠澜走近,浑浊的眼睛亮了亮,从锅里捞出碗馄饨,用筷子在碗底敲了三下。柳漠澜接过时,指尖触到碗底刻着的细痕——是个火字,代表火花。
老爷子,柳漠澜放下铜钱,这汤料里可加了陈皮?
加了,老头咧嘴一笑,露出黄牙,还加了点夜露香,喝着提神。——夜露香是黑市对迷药的隐语,意指消息带毒,需谨慎。
回到车上,柳漠澜将碗底的细痕指给江知烨看。那人在碗底刻了个歪扭的默字,旁边画着团冒烟的火。江知烨盯着那图案,想起李默上次出现时身上的硝石味,忽然明白过来:火花是说,李默要动火了。
动火在黑市有两层意思,既指放火烧屋,也指动手杀人。
柳漠澜握紧空碗,碗沿还留着老头指尖的油腻:他想对谁?
江知烨没说话,只是掀开车帘看向城西方向。
回都察院。他对车夫说,声音冷得像冰,让厨房备些清淡的,柳老板晚上想吃鲈鱼。
这话是说给柳漠澜听的,也是说给暗处的眼睛听的。
车窗外的叫卖声渐渐远了,柳漠澜望着江知烨在暮色中沉下来的侧脸,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
别担心,他说,我比你想的经折腾。
江知烨反手扣住他的指尖,掌心的茧子擦过对方手背。
都察院的灯亮起来时,方妙才踩着月光回来。她袖管里沾着硝石粉,头发上还挂着几片碎草叶,见江知烨和柳漠澜在院里喝茶,立刻凑到桌边:查到了,老翠昨儿跟人在鬼市交易,买主戴帷帽,给的定金是块狼头玉牌。
鬼市是黑市最隐秘的交易点,只在子时开档,用暗号接头。
江知烨放下茶盏,看方妙从袖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包着半片烧焦的锦缎。
这是从老翠灶台里扒出来的,方妙压低声音,他说戴帷帽的人要烧了城西那间宅子,还说什么该让江知烨尝尝焦糊味了。
柳漠澜端茶的手顿了顿,茶水晃出杯沿。江知烨看着那半片锦缎,忽然明白神秘人这几日按兵不动的用意——他们在等,等一个能把所有人都拖进火海的时机。
安德鲁呢?他问。
去查都察院里海水纹的来路了,方妙喝了一口茶,说今晚子时前准有消息。
子时。江知烨擡头看向天上的月亮,银盘似的挂在檐角,清辉洒在院里的石桌上。柳漠澜忽然起身,去屋里抱出床薄毯搭在江知烨肩上:夜里凉。
方妙啃完糖,用袖口擦了擦手:我去前头盯着,有动静就吹蛇哨。
她走后,院里只剩下江知烨和柳漠澜。风吹过竹丛,发出沙沙的响。柳漠澜坐在他对面,指尖绕着毯角的流苏,忽然开口:你说,他们为什么不动手?
因为怕。江知烨握住他绕流苏的手,怕你,怕我,怕安德鲁手里的账本。
怕字刚出口,院外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坠落在瓦面上。江知烨猛地起身,短刀已握在手里,却见安德鲁从月洞门走进来,手里捏着封拆开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