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忆站在崖边,沾了血的长发在风中飘荡,她平静地看着举刀冲过来的萧鸷,突然,手指一松,当啷一声,长剑掉落在地。
这双手今日举过太多次剑,杀过太多人,酸痛麻木到了极点,如今,已经连剑都握不住了。
萧鸷见她放下剑,只以为她缴械投降,引颈待戮,瞬间眸中精光大放,唇边不觉带上笑容。
沈忆冷冷看他一眼,毫不犹豫地回头,朝崖边奔去。
即便这是一条生死难测的路,她也要搏一搏!
十步,五步,三步……
最后一步——
“沈忆!!!”
遥远的呼喊仿佛从天边传来,带着响彻千山万壑的隆隆回音,跨越无数时光和距离,在这一瞬间无比精准地直击沈忆耳膜。
她骤然止步,愣了一瞬,猛然转身。
沙尘滚滚,如烟幕飞扬,一人一马自这飞沙走石之中闯出,身披万千落日霞光,恍若隔世般重临她眼前。
男人发丝凌乱,风尘满身,满目焦灼和惨痛在触及她视线的一瞬倏然散去。他瞳孔微动,朝她身后的崖岸投去深深一瞥,继而不自觉紧抿起唇,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望向她。
他似乎无声地叹了气,然后说:“过来。”
沈忆心脏短暂地停了一瞬,然后嘣的一声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
完全是下意识的,她拔腿朝他奔去。
而正在这时,萧鸷也回过神来,他铮然拔刀,冷笑道:“你的确来晚了!”
话音刚落,他劈面朝沈忆砍去。
沈忆只得停下脚步,身子猛然后仰,险险避开这一击,然而还未等她站稳,萧鸷下一刀已然直朝她颈边而来。
沈忆闪避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光闪来,与此同时,沈聿身影袭来,他转动手腕,掌中长剑堪堪正要挡在萧鸷刀前。
然而,正在这一刀一剑即将相接之时,萧鸷唇边忽然勾出意味不明的笑意,下一瞬,他突然撤了力道,手腕轻转一个上挑,当胸朝沈聿捅去。
如此之近的距离,即便是神仙也难躲过这一刀,沈聿在最后关头侧了侧身,刀尖最终插进了他心脏偏下五寸的位置。
沈忆脸色瞬间变了。
傻子都看得出来,萧鸷这一刀从一开始就不是冲着她来的,萧鸷真正的目标,是沈聿!
也就是这时,沈忆才注意到萧鸷看向沈聿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浓烈的鲜红,里面仿佛浸着血海,藏着深仇。
还未等她细想,身后一股大力袭来,沈聿一掌将她推向楚军的方向,让她彻底脱离萧鸷的攻击范围。
沈忆勉强站稳身子,急忙回头。
视线的尽头,沈聿向前推开了她,自己的身子则不受控制地朝着相反的方向后滑数步,最后堪堪停在了崖边。
下一瞬,萧鸷一个箭步直冲而上,扬起刀朝崖边已经没有任何退路的沈聿砍去。
这一刻,时间忽然变得极其缓慢和寂静。
慢到沈忆无比清晰地看到萧鸷手中刀刃在空中划出的弧线,看到沈聿胸口一滴一滴流成线的血珠,看到他未做任何抵挡,任由那刀刃深深没入肩胛,身体同时被撞离崖边,开始下坠,看到在最后一刻,他死死抓住萧鸷还没来得及松开刀柄的手,猛然一拽——
这两道身影就这么翻滚着,一同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崖谷。
心脏在这一刻仿佛永远停止了跳动。
沈忆呆呆地看着那条断崖的边线,天边落日彻底沉没入地平线,人间陷入黑暗,耳边寂静无边,崖边空空荡荡,仿佛从来没有人出现,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不知过了多久,沈忆迈开僵直的双腿,直勾勾地盯着崖岸,走了过去。
她一直走到悬崖的最边上,谷底的凛冽寒风朝她扑来,沈忆恍若未觉,只是一眨不眨地望着谷底。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谷底没有一丝光亮,什么都看不见,如同一张漆黑的深渊巨口,无声地朝她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嘴。
她看不见他。
她根本看不见他。
“沈、沈聿。”她无意识地喊了声。
没有回应。
“沈聿。”她提高嗓音。
仍然没有回应。
“沈聿!”她声线止不住地发颤,大声地喊他,“沈聿!!!”
她高声的呼唤在重重山壁之间回荡反弹,变成一声又一声的回音反复重叠,响彻整个崖谷,寂寥空旷地返回到她耳畔,如同天地在她耳边的一声叹息。
没有人回应她。
沈忆伏趴在崖边,眼前的整个世界都被黑暗和寂静笼罩,她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如此渺小。
直到身后响起无数脚步声,有火光自身后映来。
“陛下。”
“陛下!”
“陛下……”
混沌的意识迟钝地回归清醒,沈忆直起僵硬的身子,缓慢地站起来,转过身。
黑夜中,无数火把映亮她的眼底,将士们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所有情绪瞬间如潮水般褪去,沈忆稳住声线,“楚军如何?”
王昶上前答:“战死者十数万,俘虏二十万,我军大获全胜。”
沈忆缓慢点头:“你们做得很好。”
王昶忙道:“臣不敢,这都是沈将军的功劳,咦?沈将军何在,怎么没看到他?”
空气突然凝固了一下。
“沈聿不慎坠崖。”沈忆说。
王昶瞠目。
沈忆语调很淡,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有劳王将军,立即派人去崖下寻找,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话至最后,终是逸出几丝颤抖的尾音。
王昶收回震惊的眸光,思索片刻,道:“末将即刻着人搜寻。只是……还有一桩事要禀报陛下,前日仪陇城中来了一名女子,该女子自称京城云华郡主,声称有关于沈将军的重要事情要亲口告诉陛下,仪陇城守将不敢擅自做主,只好将此人送了过来,此刻人已在军中,陛下是否要见?”
沈忆本想说不见,然而听到一半,她改了主意,道:“带她过来。”
人很快过来了,果真是云华。
沈忆望着崖边,背对着她。
云华开门见山:“沈聿在哪?”
“坠崖了。”
云华神色一震,她猛然看向崖边聚集的身上捆着长绳的士兵,原来这些人就是下去找沈聿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云华喃喃道,片刻,她擡起头,眼眶已然红了,“他武艺那样好,怎么会坠崖?”
沈忆的声线在夜风中断断续续,有些模糊:“可能是为了救我。”
“你说什么?”云华的目光瞬间如利箭般指向她,声音突然拔高,“那为什么他坠崖了,你还好好地站在这里?!”
沈忆终于转过身来,冷白的面容在这暗夜之中显得十分淡漠:“不然呢?跳下去殉情?”
云华一步冲上来,死死抓住她的衣领,“沈忆!你至少应该亲自下去找找他吧!你怎么可以这么无动于衷?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喜欢你,你知不知道他为你做了多少!!”
“那又怎样?”沈忆牢牢扣住云华的手腕,将她拽开,神色冷如冰雪,“这也改变不了他让我国破家亡的事实,我肯派人下去寻找已经足够对得起他。”
“你——!”云华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杏眼中满是怒火。
沈忆没再看她,转过身望向崖边,将颤抖的指尖攥进掌心之中,“你若只是为了来指责朕的,那你可以走了。”
云华看着女人冷漠的背影,手指越攥越紧,越攥越紧,最后,她垂下头,忽得笑了一声。
再擡起头时,她整个人仿佛忽然间平静下来,只是用一种刺骨嘲讽的眼神望着沈忆。
“我问你,若是沈聿还活着,你准备怎么办?”
空气突然间沉默下去。
过了很久很久,沈忆说:“不怎么办。”
云华盯着她,一字一字问:“不怎么办是什么意思?”
沈忆望着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崖边:“我跟他说清楚了,我不会怪他,我们两个之间的所有事情一笔勾销,以后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不必再有交集。”
云华冷笑,一字一句仿佛淬着毒:“所以这就是你在承元殿养男宠的理由?这就是你可以当做你和沈聿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借口?”
“这不是理由,也不是借口,”沈忆平静地说,“这是事实,是选择。我是大周的帝王,难道要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的男人终生不嫁,断了自己的血脉,将费尽心血得来的江山拱手他人吗?”
云华眸光颤动,看着女人微微摇着头,“沈聿怎么会喜欢上你这样的女人,你信不信,若沈聿坐在你这个位置上,他必会终生不娶,孤独一生,直到老死!而你,根本不配他如此喜欢。”
沈忆好一会儿没说话,再开口时,她的声线忽然变得冰冷无比:“世上不会有这样的人。你可以走了。”
她自幼跟随梁帝左右,四岁开蒙,八岁旁听朝政,十岁开始学着和朝臣打交道,见惯了人心如水,尔虞我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在世人眼中,比起权力,生死,理想,爱从来都微不足道。
“你居然不信?”云华冷笑,她似是气极了,胸口上下剧烈地起伏着,“好,好!那我便告诉你。”
她的眼神隐隐透出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仿佛是突然之间下定了某种决心,紧紧盯着沈忆,大声道:“你以为,当年真是沈聿害得你国破家亡吗?你错了!”
沈忆背对着她,原本平静得几近死寂的眸光忽然凝固住。
云华一步步逼近她,每一个字都像是嚼碎了吐出来的,“他是偷看了你们大梁的舆图,他也确实临摹了下来,可我实话告诉你,当年他传出去的,是一张假图!”
瞳孔瞬间扩大,沈忆霍然回头,“你说什么?!”
看到她的反应,云华的语调反而从容下来,“那张舆图,沈聿并没有全部照搬,而是更改了许多重要关口和军营信息,目的就是为了让大魏不那么轻易地攻下梁国,若非沈安调换了真假舆图,大梁根本不会灭亡。”
瞳孔不自觉扩大,沈忆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她想继续追问云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也许在听到这些话的一瞬间,她就已经明白了一切。
眼前,云华的嘴唇一张一合还在说些什么,可她已渐渐地听不清了,眼前逐渐变得模糊,无法聚焦。
她想起那日在天牢中,她满腔绝望刻骨的恨意,对他说:“你把一切都毁了,我们不会再有以后。”
想起营帐之中,她给沈聿上好药,无比释然平静地对他说:“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或许只是我们没有缘分吧。”
想起临别之时,秋风萧瑟,男人沉默深邃的眸光烙在她眼底,让她保重,而彼时,她对他说了什么?
她说:“此战若胜,将军想娶妻纳妾,荫庇子孙,朕……无有不应。”
她那时并没想到,这真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句道别。
火光明灭,女人的面容一点一点褪去了血色,惨白如雪。
耳边遥远模糊地传来另一道声音。
“沈忆,就算大魏所有人都对不起你,沈聿也从来都对得起你,他从来都对得起你。”
“嗡”的一声,脑中忽然回荡起强烈的耳鸣,眼前眩晕得厉害,仿佛有人拿起棍子撬开了脑壳在里面翻搅,但这些加起来,也不及心口万分之一的痛楚。
痛苦达到顶峰那一瞬间,意识突然被强行关闭,沈忆倒头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