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终章(上)
“哪里有什么百万周军?”张铭照不可思议。
“就算所有周军加起来也不到五十万,陛下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简直荒唐!这到底怎么回事?”
传令的军官这会儿倒不急了,慢悠悠下了马,说:“张将军,陛下是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周军已经打到他眼皮子底下去了,你却坐视不管,陛下能不震怒?”
张铭照愣在了原地。
传令官拍拍男人肩膀,意味深长道:“张将军,我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你心里要清楚这个后果,能不能保住这顶官帽倒是其次,关键是能不能保住这项上人头啊。”
张铭照沉默下去。
良久,他擡起头,望向硝烟弥漫的仪陇城。
暮色悄悄降临,灰蓝色天空下,城墙下的尸体堆积如山,残破的城门,如行尸走肉般麻木的士兵们仍然在不断向城门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张铭照知道,支撑这些士兵继续向前的信念其实非常简单——那就是最终的胜利。
仪陇城内的周军并不多,这一天一夜的抵抗已经是极限,若按照这个攻势继续下去,仪陇必破。
这是触手可及的胜利,只要再给他一两天的时间。
只要一两天。
张铭照看了许久,最终,他收回视线,低声道:“传我令,鸣金收兵,原地修整半个时辰,向云陵进发。”
旁边下属急道:“将军——!”
张铭照擡起眼:“聋了吗?”
下属对视上男人充血发红的眼眶,登时悚然一惊,不敢再出声,立刻走开去传令了。
张铭照再次看向仪陇城门,男人方正的脸庞上皮肤焦黄粗粝,神色平静到了极点,几乎有些冰冷狠绝的意味,这是他最后一眼,很快他就收回了视线,开始看前往云陵的行军路线。
片刻,张铭照的目光定在了行军图上的一点。
南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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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时刚过。
常年萦绕空中的雾气散开些许,从空中向下俯瞰,苍翠山林连绵无边,只露出中间一条窄缝般的峡谷。
忽然,寂静的林间惊起一群鸟雀。
只听远处传来沉闷整齐的脚步声和马蹄音,片刻,楚军的旗帜出现在路的尽头。
打头的将领不是别人,正是萧鸷。在他身后,一眼望不到头的楚军不紧不慢地走着,已经进入这条名为南蜀道的峡谷。
他们并不知道,就在这片看似寻常的平静之下,已经有无数双眼睛锁定了他们。
不久,楚军已经走过南蜀道将近一半的长度。
林中潜伏的周军无声地拉紧手中的弓弦,对准楚军,只待一声令下,便可万箭齐发。
但奇怪的是,他们始终没有听到放箭的命令。
一直到打头的萧鸷已经平平安安地出了峡谷,周军也依旧没有接到命令。
山坡上,一处视野清晰的高地,王副将急道:“将军,若再不下令,就没机会了!”
他身边,沈聿放下窥筩,俯瞰着脚底看起来不堪一击的楚兵,半响,道:“传我令,不要放箭,放他们过去。”
副将瞬间瞪大了眼:“什、什么?!”
他难以置信:“将军,咱们在这里又是勘察地形又是准备作战计划,不就是为了伏击楚军吗?为何现在又要放他们过去?”
“大头在后面。”沈聿淡淡道。
副将面露迷茫。
但沈聿只说了这一句,显然并没有要继续解释的意思,他转眸看过来:“还不去传令?”
对上男人深沉莫测的眼睛,副将忽然一个激灵。
他险些忘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已经不是那个小小参将林淮,而是曾经决胜千里,与安帅齐名的骠骑将军沈聿。
虽然这两人只有一张面具的区别,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林淮沉默寡言,平时不该他开口时从不插嘴,为人极其低调,毫无架子,若不开口,甚至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可撤去这张面具之后,男人仿佛一瞬间变得威严冷肃,叫人忍不住敬畏,忍不住服从。他仍然和往日一样只是站在你面前,你却清楚地意识到——他是你要绝对服从,不容质疑冒犯的上级。
王副将深深低下头:“末将明白了。”
命令迅速地向四面八方传达开去,士兵们沉默着放下弓箭,眼睁睁看着楚军从眼皮子底下安然无恙地离开。
而直到最后一名楚军士兵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他们也没有收到撤兵的命令,只能在原地继续漫长的等待。
楚军已经走出八里地,真不知他们还守在这里做什么?!
强烈的不甘和疑惑在周军中弥漫,气氛不知不觉变得浮躁焦灼。
一刻钟,两刻钟……小半个时辰已经过去。
将领们也都坐不住了,他们频频看向沈聿,可男人只是负手远望着西北方向,一语不发。
那是萧鸷离去的方向,亦是沈忆带兵前往的遂宁所在方位。
就在众人耐心耗尽准备发问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隐隐的闷雷声,空气中的灰尘仿佛都在隐隐地颤抖。
众将神色一变。
他们都是戎马多年,经验丰富的老将,自然一听便知——这根本不是要打雷下雨,而是只有数十万士兵才能发出的脚步声!
也就在这时,沈聿倏然收回视线,他的声音低沉清晰:“传令下去,全军备战。”
众人无不愕然。
沈聿的意思——难道这后面的,竟是楚军?!可——
“可将军是如何知道前面并非楚军主力的?”一人不禁上前,把所有人心中的疑惑都问了出来。
沈聿惯常都是用剑的,但这一次,他没有抽出腰间的佩剑,而是拿起了弓箭,在掌中握紧,“其一,张铭照生性谨慎,对南蜀道这样一个天然绝佳的伏击地点必然早有警惕。”
“其二,”男人搭上羽箭,随意挽弓,弓弦弯出一个饱满如弯月的弧度,“萧鸷此人作战向来狼奔豕突,今日他却行军缓慢,举止小心谨慎,士兵们神色亦隐见紧张,显然是张铭照派这支军队来打前锋,只为做个试探。”
众人恍然大悟,不禁油然拜服。
他们自问都兵法娴熟,并不逊色于沈聿多少,可沈聿这份对人心,对战场,对细节的洞察力,却实在令人叹为观止,而这份胸有成竹的决断和气度,更叫他们望尘莫及。
随即有人皱起了眉,问道:“可方才我们放走了萧鸷这队兵,陛下又正在往此处赶的路上,若是两军相遇……陛下手下的兵比对面少,只怕……会有危险。”
“不错,”沈聿熟悉了弓的手感,将弓放下,擡起眼环视着所有人,缓缓道,“所以,我们要速战速决。”
男人的声调很平静,可所有接触到他眼神的人都被那双黑眸中的冷意所震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说话间,楚军的旗帜已经遥遥在望。
沈聿搭起弓箭,眸光如利剑般直射向脚下。
“准备迎敌。”
前方打头阵的萧鸷已经平安经过南蜀道,张铭照没有再迟疑,下令大军全速前进。
然而就在大军已经深入峡谷中时,一侧山坡之上突然飞出一只利箭,速度之快,甚至仿佛刺破空气,带出隐隐厉啸。
箭尖所指,正是张铭照左胸口的心脏。
张铭照一无所觉,只是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毫无预兆地侧了侧身子。
噗呲一声,锋利的箭尖偏离心脏些许,深深没入男人右胸,剧痛顺着身体血脉和皮肤迅速地抵达大脑,张铭照脑子空白了一瞬,怔怔地低下头,看见了那支插在他胸前的利箭。
他嘶吼出声:“有埋伏——!!!”
就在他开口的这一瞬间,天空短暂地暗了一下,无数箭矢从天而降,遮空蔽日,清晰地倒映在所有楚军的瞳孔中。
下一刻,惨叫响起,无数楚兵中箭倒地,受伤的战马发狂扬起前蹄,冲出队伍,一片兵荒马乱。
张铭照在身旁人保护下,强忍着胸口剧痛下令:“快,稳定军心,带领大家做好防守,从南蜀道两侧出口退出去!”
这时,只听身前和身后杀声四起,几乎震破天际,竟是周军从两侧出口围杀过来。
这时两侧山林中的大周士兵们放完了箭,也抽出佩刀俯冲而下,与楚军战在一起。
场面顿时大乱,楚军完全被打蒙了,甚至毫无防守之力,张铭照拼命收拢军队,楚军才渐渐稳定下来,开始反攻。
然而大势已去,即便是张铭照是战神在世,也难以力挽狂澜,楚军被杀者,中矢者,死在马蹄下者几有几万之数,大周如有神助,愈战愈勇。
沈聿这一次并没有亲自上阵,而是一直站在高处俯瞰整个战场,眼看天色渐暗,却迟迟未见沈忆的身影。
在最开始商定迎敌之策的时候,他们约定沈忆率军前来南蜀道与大军合力夹击敌军,沈忆至今没来,定然是在路上遭遇了萧鸷率领的那一支敌军,被缠上了。
沈聿再一次望了望西北方,片刻,他回身嘱咐身边唯一一位参将:“周军败局已定,胜负不过是时间问题,我先行带领五千士兵前去救援陛下,此处战场就交给你们,切记,务必诛杀张铭照,但追击时要以柔克刚,温和劝降,绝不可穷追猛打。”
参将急道:“将军,五千士兵只怕不够,多带些人吧!”
沈聿摇头:“不可小看张铭照,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会放弃,我军虽然占优,但这是一场苦战,不到最后谁也不能放松警惕,我带走五千人足矣。”
说罢,沈聿下了山,清点五千精兵,亲自带队向西北而去,须臾便不见了人影,只剩滚滚沙尘在夕阳余晖之中飞扬。
沈聿猜的不错,沈忆正是遇到了萧鸷一行。
两边都急着行军赶路,相距几里时恰好迎面遇上,二话不说,立刻开打。
只是打了没多久,两边都发现不对。
沈忆这边立刻判断出来对方这一队兵的人数几乎是己方两倍,只怕是从沈聿在南蜀道的埋伏圈里跑出来的漏网之鱼,虽然离楚军主力还差得远,可对付他们绝对是绰绰有余。
而萧鸷本以为遭遇的乃是大周军队的几十万主力,可几次冲杀下来,他立刻意识到——人数不对。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萧鸷明白了所有。
攻打云陵是假,大军主力前往遂宁亦是假,沈聿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想过攻打云陵!他为楚国定下的真正的决战之地,就是他刚刚经过的,看起来没有一丝异样的南蜀道!
好一招围魏救赵,好一招瞒天过海,好一招神龙摆尾!
不杀沈聿,此人必成未来大楚之心腹大患!
萧鸷根本无需再想,张铭照现在必然已经遭到了沈聿猛烈的伏击,如今的大周,只怕现在就只剩了他手底下这不到五万的兵力。
男人猛然擡头,双瞳之中闪过慑人的嗜血红光,他盯住人群中那唯一一个女人。
事到如今,唯有杀掉大周天子,才有可能逆转此战胜负。
他即刻下令——不惜一切,全力进攻!
回过神来的楚军如同苏醒的猛兽,一改开始的小心翼翼,终于向着人数少得可怜的周军露出了锋利的獠牙。他们仿佛不知疼痛,更无谓生死,眼冒红光地冲进周军之中横冲直撞。
到了这个份上,什么兵法计谋都没用,唯一有用就是人数和拳头。周军从人数上便落了下风,加之此地道路狭窄,沟壑众多,一不小心便会滚到深沟大坑中去,这支军队里不少从中原调来的士兵,根本不熟悉此地地形,即便用力抵抗却仍然避免不了节节败退。
这张战斗从下午一直打到日落西山,两军皆伤亡惨重,挡在沈忆身前的护卫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宋十二卫更是几近全员战死,沈忆手执长剑,身上的轻甲已经有数处破碎,渗出血来,她已几近力竭。
再这样下去,必然全军覆灭。
眼看着萧鸷离她越来越近,沈忆握紧手中的剑,由仅剩的几个护卫掩护着,不动声色地靠近不远处的一处崖谷。
若真至绝境,相比于被杀或被俘,她宁愿选择这不知深浅高低几许的崖谷,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有一条生路。
萧鸷很快带人追了过来,沈忆面前最后的几个人也倒下。
血红的落日挂在天边,霞光万丈,金红色的云霭丝丝缕缕缠绕在天尽头,这是西南难得一见的晚照,也是沈忆见过最壮丽的落霞,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只有微风过境时,才会短暂地送来几丝枯草的山野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