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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宫变(1 / 2)

第85章宫变

三月初十,黄历有言,诸事不宜。

这日是个大晴天,灼灼春日,朗朗碧空深蓝,万里无云,红墙连着黄瓦绵延不绝。尚方司命人在宫中各处放了线,数百只五彩斑斓的纸鸢浮在碧霄上,偶尔几只燕子,身如流线,在纸鸢提线间慢悠悠划过。

待到了吉时,钟鼓齐鸣,乐声浩远,久久回荡在天地之间,早早等候在干圣宫丹陛前的群臣及命妇行三十三拜礼,随后内阁首辅代百官上贺词,皇后代后妃及命妇祝贺词。

皇帝高居台上,身着十二章纹黑红色朝服,垂眸静静看着台下恭敬祝寿的女人。

待最后一字落地,皇帝笑着,朝她伸出手。

皇后亦微微一笑,提裙拾阶而上,将手放于男人掌心,两人缓缓转身,面向众人,并肩立于高高丹陛之上。

皇后今日穿的是和皇帝配套的黑红朝服,两人站在一处,皆是万里挑一的极好颜色,神色亦都偏清冷淡然,举手投足间,更是如出一辙的威仪从容。底下人看在眼里,不禁觉得天底下只怕再没有比眼前这一对儿更般配更恩爱的帝后夫妻了。

祝寿过后,帝后换上常服,在乘月楼宴饮群臣及其家眷。

丝竹声起,皇帝举第一盏御酒,楼下彩棚中早有教坊乐人陈设好笙箫箜篌大鼓等器乐,百乐齐奏,二十二名妙龄女子身系彩绦,舞于台上,五彩丝绦随风飘飘,如神女下凡。与此同时,大殿两侧宫女列队入内,呈托盘俯身上菜,群仙炙、天花饼、缕肉羹、莲花肉饼等十余道下酒菜呈至众人案前*。

帝后举酒,百官倾杯,清风徐来,舞乐齐享。

开宴后,皇帝再举二三盏御酒,舞毕乐息,民间艺人上场表演跳索、筋斗等百戏,席间再上新菜式。

如此酒过三巡,席间气氛高涨,百官女眷皆笑语连连,酒酣耳热,最前方的主座上,皇帝常年苍白的脸色都红润了几分,仿若病树逢春,容光焕发。

趁着众人都在欣赏百戏,他在案几下轻轻握住沈忆的手:“阿忆,辛苦你将朕的生辰办得这样热闹,你费心了。”

沈忆回握他,微笑道:“陛下开心便好。”

虽是这样说着,但她始终目视前方,没有看季祐风。

左侧肩膀忽得一沉。

沈忆侧了侧脸,垂眸看过去,季祐风靠在了她颈弯里。

男人一张仙姿玉面酡颜如醉,唇色浸了酒液,艳得惊人,一双桃花眼水波流转,潋滟迷蒙地瞧着她。

他偏过头,在她耳边徐徐吐息,嗓音醉哑:“阿忆,再没有比这次更开心的生辰了。”

男人灼热沉重的呼气拂过耳根,沈忆僵了一瞬,片刻,她不动声色地扶住他,将他推离自己颈畔:“陛下醉了,不如去后殿歇息片刻。”

季祐风慢慢坐直身子,轻笑一声:“朕才没醉。”

他支肘在案上,懒散挥袖:“李交泰!”

“把朕珍藏多年的那壶醉卧琼台拿过来,朕今儿高兴,要和皇后对饮,不醉不归。”

李交泰很快弯腰奉上酒来。

季祐风执壶亲自为沈忆斟了一杯,擡手与她碰杯,叮当一声脆响,酒液倾洒几滴在沈忆手指上,带来淡淡凉意。

沈忆擡眸,男人望进她眼底,笑意似是意味深长,似是痴醉:“阿忆,朕敬你一杯,愿大魏,愿你与朕,年年有今日,岁岁似今朝。”

言罢,他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沈忆却没动,她垂眼看着手中酒杯,酒液透明,浓郁醇厚酒香扑面而来,闻之欲醉。

看不出半点异常。

可这万寿节宴,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皆由她一一过手,亲自督查——只除了这一杯酒。

季祐风支颐而笑,醉眼朦胧,哑声笑道:“阿忆,今儿是朕的生辰,这么多人敬了朕酒,可朕只想回敬你,你可知是为什么?”

沈忆眼中毫无期待之色,但还是笑着问:“为什么?”

季祐风靠过来,握起她的手俯身一吻,轻声道:“因为,你是我挚爱的妻。”

底下数道目光扫了过来,揶揄打趣之意尽在其中,沈忆陡然压力倍增。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若不喝,只怕不仅众人觉得有异,季祐风也会起疑。

握着杯身的指尖紧了紧,沈忆微笑:“臣妾谢陛下擡爱。”她以袖掩口,举杯一饮而尽。

季祐风看着她干干净净的杯底,笑意一深。

众人看在眼里,对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一无所知,只觉帝后琴瑟和鸣,感情至深,当真是一对难得的璧人。

气氛不知不觉,又推向一波高潮。

时至正午,艳阳当头,季祐风起身,趁场上正热闹,举了第四盏御酒。

表演百戏的艺人们下场,三十余名舞姬入场。

这些舞姬个个仙姿玉貌,身着红纱舞裙,足系金铃,手持黑木长剑,竟是要表演剑舞。

泠然一道筝音,舞姬翩然而动,一时间,耳边筝声铿锵,剑意带起磅礴杀气扑面而来,而眼前红纱翻飞,眼波横转,美人玲珑曲线若隐若现,又冲淡了这杀气,倒是显出几分迷醉人眼的妖娆邪异。

筝调渐至高潮,繁弦管急,台上红裙飞转,剑花随着击鼓之声荡然四起,几可在空中看到残影,空中隐有厉啸之声。随即,筝音回旋,鼓点愈来愈急促,红纱飞旋,快得几乎分不清哪是人影,哪是剑影,众人直看得眼花缭乱,心脏随着激荡乐声砰砰狂跳。

目眩神迷之际,筝音鼓点戛然而止,万籁俱寂。

短暂一瞬的空白之后,大殿正前方主座上猛然传来一道尖锐利器互相大力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厉响!

犹如曲调奏至高潮时的突然停顿,让人心跳停滞,高悬空中,然后再突然以狂风骤雨千军万马之势般重重落下,一股难以形容的战栗感从尾椎瞬间传至头顶,天灵盖都隐隐发麻。

众人下意识立刻循声望去,瞬间全部变了脸色。

只见主座之上,方才还言笑晏晏的皇后面无表情,手中一把寒光闪烁的短匕刺向皇帝胸前,而皇帝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长剑,正堪堪横在那匕首刀尖之前,死死抵住,让这刀尖再不得寸进,皇帝脸上亦是冷笑连连,哪还有方才半分醉眼惺忪的深情模样?

刀尖一寸一寸划过剑身,一路带起火星,然后骤然分离,两人几乎是同时起身,再次交手一招,皇帝身后闪现出数道黑影,上前将他护得密不透风,皇后踹翻食几,急速退出数丈远。

众人还沉浸在方才那场神魂颠倒的视觉盛宴之中,对眼前突发变故还完全没反应过来,耳边又齐刷刷响起一道金戈嗡鸣,眼前倏然暴起数道剑光!

定睛一看,台上舞姬手中握的哪还是木剑?那分明是褪了木头剑鞘的杀人利剑!

刚意识到这一点,下一瞬,那夺命剑光已直朝颈边横来。

顿时,殿中哭嚎惊叫四起,人影逃窜,桌椅翻倒,杯盏砰砰坠地,菜品汤汁混合着酒液洒落满地,一片狼藉混乱。

妖娆的舞姬眨眼之间变成了夺命的罗刹,寒光闪烁之间,殿内诸人已被逼得挤作一团,瑟瑟如鹌鹑,抱头不敢言。

沈忆站在兵荒马乱的大殿之中,听着不绝于耳的抽泣声,隔着几层人群和季祐风对视。

她出手已经够快,可季祐风还是瞬间就挡了下来,只能说明——他从一开始就在防她。

男人站在重重黑衣死士中间,不惊不怒,只是带着浓浓的失望:“阿忆,你还是不肯陪朕好好过完这个生辰。”

沈忆淡笑了下,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可我瞧着陛下,本也没有好好过完这个生辰的意思。”

季祐风更加惋惜:“阿忆,你若束手就擒,朕不会如此对你。”

沈忆走到一边几位舞姬打理好的席位上坐下,收刀入鞘,执起茶壶悠悠倒了杯茶:“陛下,你想要这天下,我也想要,你想怎么对我大可放马过来,咱们,各凭本事。”

四面殿门早已被封锁,殿内众人无从逃离,但见这些假扮成舞姬的杀手只是将他们围困起来,并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慢慢也都镇定下来。

此刻听到沈忆说出这话,众人终于明白眼下究竟怎么个情况,脸上不禁露出震惊之色,唯有私下跟沈忆来往较密的几位大人,神色还算平静。

“各凭本事……”季祐风扫过殿内一众大臣,皮笑肉不笑,“你凭什么以为,你在大魏,还有本事可言?”

沈忆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季祐风坐下来,将衣裳袍角摆得端正,含笑望向人群:“是张大人给你的信心?还是郭大人,亦或是付大人……?”

他每提到一人,此人便长跪不起,最后竟是跪了一片,可自始至终,不曾有一人主动向皇帝认罪求饶,殿内一片沉重肃然的缄默,仿佛无声之间诉说着的某种坚定不移的决心。

季祐风拊掌大笑:“你们倒是个个都死心塌地追随她,不愧是大魏的好臣子。”只是这笑意渐寒,声调渐低,他森森冷笑道:“梁帝若是在天有灵,看到你们这般勤勤恳恳地为他女儿铺路,只怕笑也能笑活过来!”

最后一字落下,所有人都猛然转过头,愕然看向那端坐大殿正中的女子。

只见这身影一动不动,片刻,嗑噔一声,女人伸出手将手中茶盏放回食几上,淡淡道:“陛下这话说错了,人死不能复生,我父皇不可能再活过来。”

满堂皆惊!

她竟直接承认了!

短暂震惊之后,低声愤然的咒骂在人群中零零星星地响起。

“妖女!”

“祸水!”

在这其中,一道强忍着颤抖的中年男人声线越众而出:“微臣斗胆一问,阁下可是梁帝在位时最宠爱的永昭公主,宋行野?”

沈忆擡眼,问话之人正是礼部侍郎郭肃,他方才也被季祐风提到,此刻正跪在地上。

当初她通过操办先帝丧事与郭肃结识,后来又接触几番,算是将他收入麾下,这么久以来,他向来对她赞赏有加,不能说肝脑涂地,也绝对算的上她极信任的心腹。

沈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字字道:“不错,我就是宋行野。”

郭肃瞳孔先是一缩,继而怒目圆睁,仿佛被谁戏耍了般愤然甩袖,向季祐风的方向磕头道:“臣有罪,竟受妖女蛊惑,请陛下恕罪!”

沈忆定定看着他的背影。

虽说她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可郭肃态度转变之果断干脆,却是她始料未及。

“郭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不过是一个身份,当真有这么重要吗?”

她缓缓站起身,冷笑:“我是梁国公主又怎样?我依然会治国理政,我依然能成为一个明君,待我登基,我依旧会重用你们这些魏臣!因为区区一个身份就行背叛之事,郭肃,你这是愚蠢!”

“娘娘别再说了!”郭肃猛地直起身子,背对着她厉声道,“这根本没得商量,大魏皇室血脉不容玷污!”

沈忆怒极反笑,冷冷吐字:“愚昧。”

她刚说完,安静的大殿内又响起一声斩钉截铁的“臣有罪”。

沈忆循声望去,果然又是一道熟悉的身影。

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殿内陆陆续续响起“臣受妖女蛊惑”“请陛下宽恕”“臣有罪”,仅仅过了不到一刻钟,之前为了她保持沉默的这些人,便避如蛇蝎一般全部绝尘而去,无一人例外。

沈忆早已不再开口。

这时,不知是哪家女眷喊了一声,尖利的声音划破空气,刺穿耳膜:“妖女去死!”

一团沉甸甸的东西重重砸到了背上,衣裳变得黏糊湿稠,粘在肌肤上,周身立刻弥漫起泔水的气味。

有人在用剩下的饭菜扔她。

沈忆却没有反应,她一动不动,仍在死死盯着那些背对她转过身去的人影。

一有人开了头,马上群起而效仿,沈忆在京城高门贵女的圈子里本就不怎么受待见,之前她还是皇后时这些人不敢拿她怎么办,如今一朝跌落高台,她们便急不可耐地踩了上来。

沈忆被砸了几下,脸上和头发上都沾上了黏糊糊的汤汁,舞姬们阻拦不及,只好匆匆赶过去围到她周围尽量帮着挡下一些。

不多时,漂亮妖娆的舞姬们脸上胭脂晕染,发髻垂散,红纱上浸着各色汤汁,黏连在一起,比落汤鸡还狼狈,而沈忆身上也好不到哪去。

季祐风仍坐在那方竹筵上,冷眼看着这混乱的场面。

他不能出面。

非要让沈忆吃了苦头,知道他的厉害,她才有可能彻底死心,乖乖听他的话,待在后宫里,永远臣服于他。

所以即便心中一次又一次想要起身制止,他也强忍下来,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始至终一字未说。

又是啪的一声,斜里飞来一只肘花,精准击中了沈忆的额心,瞬间汤汁四溅,软烂的肉皮与肌肤黏连了一下,顺着她苍白的面容缓缓滑落,从额头至鼻尖拖起一道油腻深褐色的油光。

远处传来一阵拍手爆笑:“砸中了砸中了!还是我有准头!”

沈忆回过神来,缓缓擡起眼。

她环视四周,尽是熟悉面孔,或受过她恩典,或曾信誓旦旦跟随她左右,而现在,他们满目警惕,义愤填膺,让她去死。

沈忆忽然扯起唇笑了一下,说不清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别人。

大拇指轻抵住刀鞘,下一瞬,利刃峥然出鞘,她信手扔去,匕首脱手飞出,如离弦之箭直朝那女人飞去。

砰的一声闷响,匕首深深没入廊柱,银白刀身闪过一抹寒光,距离女人脸颊仅不到三寸。

女人瞳孔震颤,终于反应过来,顿时尖叫一声。

沈忆冷笑:“不怕死的,尽管继续扔。”

舞姬们回到人群里,当啷一声重新亮出了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