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言不发,忽然起身将她打横抱到榻上,俯下身深深吻她许久,直至她喘不过气来,最后指尖轻轻抚摸她脸颊,低声说:“好。”
她安心睡去。
只是后来,有时她夜半醒来,满室空寂,那盏灯下没有了熟悉的身影,他不知去了何处。
沈忆挣扎着掀开眼皮看一眼,不觉有异,翻个身重新睡去。
回殿的路上,她伏在少年结实宽阔的背上,迷迷糊糊地醒来,凑在他颈边轻啄两口,下意识收紧手臂抱紧他,含糊不清地道:“阿淮,有你真好。”
阿淮忽然停下脚步,过了许久,他才重新迈开步子。
沈忆早已睡着。
她不知道,少年自始至终再没有回应她这句话。
突如其来的转折发生在大魏使官来梁的那个下午。
沈忆一心惦记着要和阿淮说这桩事,一刻不停地把所有事尽早处理完,赶在薄暮时踏进了和光堂。
一推门,凌厉剑气迎面荡来。
橙红色的硕大夕阳坠在殿顶,万里红霞如血,倾泻无际凄美秋光,身着霜色衣衫的少年立在暮色里,手执长剑,眉目冷寂,转身间掠起惊鸿剑风,黄叶如流蝶飞散。
沈忆扶门而立,被各路人马吵了一整天的脑袋忽然静了下来。
阿淮前些日子同她说,返魏在即,他想多练练剑法,晚上就不去崇德殿看书了。
沈忆自然说好。
瞧见她的身影,少年止步收剑,眼帘掀起,淡淡向她看来。
他最近总是瞧着郁郁的样子,沈忆旁敲侧击过,也直言问过,皆没得到什么有用的回答,只好当他是返魏在即,不舍得她。
她走过去,先捧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我今日来的这么早,开心吗?”
少年看着她,轻声问:“大魏来人了?”
沈忆一怔:“……你怎知道?”
阿淮望向远处的殿脊,过了好一会,说:“操办筵席的太监宫女路过门前,听见他们说的。”
沈忆没细想和光堂如此偏僻的角落到底会不会有人路过,慢慢地道:“是,大魏使官已经到了,他们……来接你回去。”
阿淮嗯了一声。
沈忆上前两步抱住他,把脑袋埋在他怀里,嘟囔着说:“回了大魏,记得每天想我。”
少年没有回抱她,也没有应声。
她的手指心不在焉地在他背上游移,自顾自道:“你父皇要是给你指婚,你不许应。”
她语气蛮横霸道起来:“若有姑娘倒贴你,你不许看,你要告诉她,你已经名花有主了。”
少年双目逐渐失焦。
“同样的,我也不会答应父皇指婚,”她又放轻声音,“我会跟他们说,我有你了。”
“阿淮。”
她珍重咬字:“我等你回来娶我。”
前襟微湿,是她的泪。
少年终于阖上双目。
她正贪恋不舍地倚在他怀中,温软玲珑的身子,乌鬓间的茉莉清香萦绕在他鼻底,魂牵梦萦般久久不散。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久,他擡起僵硬的手指,缓慢地握住她手臂,将她一寸,一寸推离他身体。
沈忆不明所以地擡起头。
他望进她眼底,眸色比秋色萧索,说:“别等了。”
泪水凝在睫上,她乌黑的瞳仁缓慢地转了一下,似乎这句话理解起来十分费劲。
他又重复一遍:“别等我了。”
沈忆呆呆地看着他:“为什么?”
少年面无表情:“因为我不会回来了。”
脑袋嗡的一声,她蓦然瞪大眼睛:“你之前答应我的……”
“以前是以前,如今我反悔了。”阿淮冷冷打断她。
沈忆茫然无措看他半响,道:“是不是我最近太忙了没顾上你,你生我气了。”
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愧疚道:“对不起,我最近事情真是太多了,对不起,别生气了好不好?”她抱着他的胳膊,声线抖得一塌糊涂:“我、我日后抽时间多来看看你,成婚之后我不会这样的,你不要生气,还来娶我好不好?阿淮,你难道不喜欢我了吗?”
她仰着脸,哀求一般地看着他。
可少年并不看她,他的目光定在很远的地方,眼中空空荡荡,没什么情绪地道:“我喜欢你,但我不可能娶你,我回大魏是要继承帝位的,我凭什么放弃皇位,来当你的王夫?”
沈忆终于怔住。
片刻,她死死咬牙:“我不信。”
“我不信!”
她眸底渐红:“你别想糊弄我!到底是因为什么?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
少年抿着唇,不说话。
沈忆眸中燃起一丝期冀:“你还是生气了对不对?你就是生气了,我可以给你道歉,我可以承诺你,我可以哄你,你把那句话收回去好不好?好不好?”
她低下头,泪珠连成串落下,打湿地面,阿淮看都不看,冷淡地自她手中抽去袖子。
他背对着她:“走吧,别再来了。”
沈忆擡脚就要追过去。
谁知这时,殿门被砰砰拍响。
不等人回应,门从外面推开,探出阿宋焦急的面容:“殿下,东南世族叛乱,陛下让你赶快去崇德殿!”
沈忆立刻转身往殿门走。
走到一半,她倏然止步,背对着少年冷静地道:“我明日再来,你一日不说清楚,我便一日不放你回去,就算你回了魏国——”
她一字一字道:“我杀穿大魏也要去京都问你个明白。”
没等他回应,沈忆一步跨出殿门,匆匆往崇德殿赶去。
她身后,和光堂。
少年独立良久,轻点脚尖,如一只白色的大鸟展翅飞上屋顶。
他立在最高的屋脊处,朝沈忆离开的方向远望,目送着她一步一步穿过被落日残晖铺满的宫道长街,最后拐进偏门,彻底消失不见。
他仍然没有收回视线。
他知道,如今他们两个,已是见一面,少一面。
*
沈忆到了崇德殿,与梁帝和几个大臣一同商量出平叛人选,待大臣离开,她对梁帝说:“我要把魏质子扣在大梁。”
梁帝看她一眼,他这个宝贝女儿的确是块治国理政的料,可干的事儿也确实够骇人听闻了。
他直接说:“不行。”
沈忆充耳不闻:“可以对大魏使官报他病逝,然后找一具尸体假扮他,并不难办,父皇,交给我。”
梁帝长叹:“不行就是不行!”
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最后谁都没妥协。
翌日暴雨如注,雨水浇了一整天。
沈忆换上木屐,拿好伞,谁知推开门,门外守卫五步一人,守卫森严。
瞧见她出门,守在门口的侍卫道:“殿下请回,陛下口谕,请公主闭门思过三日。”
沈忆面无表情,反手砰地把门甩得震天响。
她去看密道,果然,从她殿内往外的路已经不通了。
实在没办法,她等了一天,终于在傍晚寻到机会,穿着阿宋的侍女服饰,随便把脸抹黑了些,混在宫人堆里溜了出去。
漆黑的夜,风大雨急,惊雷滚过殿脊。
沈忆撑伞,一路淌着水,走到和光堂门前时,伞早已被吹坏,她浑身湿透,沉甸甸地挂着一身水推门进去。
庭院寂寂,屋子里也没有点灯。
一片漆黑。
雷声大作,粗大的闪电劈下,有一瞬照亮少女惨白的脸。
她缓慢地迈上台阶,沉默擡手推门。
门不动,从里面关上了。
她用力砸门。
无人回应。
她眼泪瞬间流下来,提起一脚飞踹上门,陈旧的木门发出牙酸的咯吱声响。
可不论她怎样用力捶打脚踢,威胁哀求,门自始至终没有开。
又一道闪电划过。
映亮屋内床榻上,少年雪白的衣角。
狂风裹挟着冰凉的雨水刮到檐下,沈忆面无血色,缓缓软倒在门前,她身上一阵冷过一阵,唇瓣冻得青紫,浑身不受控制地打颤。
为什么……
她仰头望着这扇冷酷无情的门,眼泪已经干涸。
她没有力气了。
从仅有的一丝期望,到失望,再到绝望。
她扶着门框,尝试着爬起来,跪得太久,腿已经僵硬麻木,失去知觉,她一点一点试着,终于站起来。
最后回头望一眼漆黑的窗。
一眼回眸,无尽荒凉。
瓢泼大雨在她身后落下。
她阖目,转身,头也不回,踉跄离去。
沈忆撑着仅剩的力气走出和光堂,她不愿倒在他眼前。
她连方向都辨不清了,浑浑噩噩不知在雨中走了多久,手中唯一的伞不知去向,她浑身已经冷得麻木。
沈忆最后昏倒在一处不知名的宫殿。
再次醒来,已是三日后。
阿宋对她说,最后是天色将明的时候,巡防的侍卫在一处废弃的宫殿门前发现了她,彼时她高热不退,浑身滚烫惊人,再加上急火攻心,若是再迟一会儿,只怕会病死在殿阶前。
沈忆轻声问:“他走了吗?”
阿宋说:“……走了。”
良久,少女唇边落下薄笑:“也好。”
她再没有向任何人探听他的消息。
沈忆按时吃药休息,用膳一顿不落,很快就把身体养好了。
她去拜见梁帝。
她想学更多的东西,她不怕累。
沈忆对梁帝说:“日后,我要把大魏变成大梁的国土。”
他不是看重他的皇位吗?
那她就亡了他的国,做他的王。
她要让他跪在她面前俯首称臣。
她要让他这辈子无处可去,只能待在她身边。
只是从那个秋日昏黄的下午开始,老天似乎开始同她开一场荒唐巨大的玩笑。
一切好像突然被抽去了正中横梁的鲁班锁,摇摇欲坠,荒诞不经却又真实无比走向无可挽回的崩塌。
后来的一切就像一场梦。
不过两月,边关急报。大魏名将沈庭植陈兵五十万于魏梁边境,势不可挡,已连下大梁三城。
大梁危在旦夕。
梁帝连发十八道帝令去往魏都,试图和谈,但全部石沉大海。
大魏的意图已然清晰——
他们要灭梁。
梁帝无法,只得以举国之力对抗,无数将领被派往战场,但皆是胜少败多。大魏如有神助,他们凛冽锋利的刀锋和铁骑无情冲撞着大梁这座将颓的广厦,每一次收割,都是数座城池和成千上万条人命。
战败的消息雪花一般自前线飞来,无数人死去,又有无数人被派去。
每日崇德殿里都充满了焦躁,不安,争吵,指责。
沈忆发觉每每她进门,殿内总会诡异地安静一瞬,接下来,大家仿佛心照不宣,重新开启一个新的话题。
角落里,有人望向她的目光隐隐藏着憎恨。
她不知道为什么。
只有梁帝温和的眼神能稍微令她安定。
可最坏的结果还是发生了。
那一天,大魏的铁骑来到了上京城门前。
沈庭植的军队从魏梁淮水之畔一路攻来,走到现在,人数已经增长到恐怖的七十万。
几月来,沈庭植一边率军蚕食大梁的国土,一边从四面八方切断上京与各个城池的联系。
等到他兵临城下的那一天,上京已是一座岌岌可危的孤岛,他们围困其中,无路可逃。
除了不会武功的宋玟清,沈忆所有的兄长皆被派上城楼,殊死一搏。
他们全部战死。
城破的那一刻,杀红眼的饥渴魏国士兵蝗虫一般拥入上京,挤进宫门。
宫女太监四散逃命,可还走不出几步,便被捅死或被流矢射死。
沈忆和阿宋被送进密道,梁帝坚持不让她走之前熟悉的出宫密道,而是告诉了她一条从未听说过的路。
他对她说,他和母后准备好替死的尸体就立刻来找她。
但沈忆坐在密道出口等了三天三夜,没有等到人,只等到远处浓黑的夜幕下,鲜艳如血的泼天火光。
浓黑硝烟飘散在空中。
她没能称王称帝,却成为了孤家寡人。
梦醒。
沈忆披衣而起,眉目平静。
她执起酒壶倒酒,杯口微倾,洒在地上,以此一杯酒,遥祭她远去的故国旧梦。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还甜吗(自信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