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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旧梦(2 / 2)

他一言不发,忽然起身将她打横抱到榻上,俯下身深深吻她许久,直至她喘不过气来,最后指尖轻轻抚摸她脸颊,低声说:“好。”

她安心睡去。

只是后来,有时她夜半醒来,满室空寂,那盏灯下没有了熟悉的身影,他不知去了何处。

沈忆挣扎着掀开眼皮看一眼,不觉有异,翻个身重新睡去。

回殿的路上,她伏在少年结实宽阔的背上,迷迷糊糊地醒来,凑在他颈边轻啄两口,下意识收紧手臂抱紧他,含糊不清地道:“阿淮,有你真好。”

阿淮忽然停下脚步,过了许久,他才重新迈开步子。

沈忆早已睡着。

她不知道,少年自始至终再没有回应她这句话。

突如其来的转折发生在大魏使官来梁的那个下午。

沈忆一心惦记着要和阿淮说这桩事,一刻不停地把所有事尽早处理完,赶在薄暮时踏进了和光堂。

一推门,凌厉剑气迎面荡来。

橙红色的硕大夕阳坠在殿顶,万里红霞如血,倾泻无际凄美秋光,身着霜色衣衫的少年立在暮色里,手执长剑,眉目冷寂,转身间掠起惊鸿剑风,黄叶如流蝶飞散。

沈忆扶门而立,被各路人马吵了一整天的脑袋忽然静了下来。

阿淮前些日子同她说,返魏在即,他想多练练剑法,晚上就不去崇德殿看书了。

沈忆自然说好。

瞧见她的身影,少年止步收剑,眼帘掀起,淡淡向她看来。

他最近总是瞧着郁郁的样子,沈忆旁敲侧击过,也直言问过,皆没得到什么有用的回答,只好当他是返魏在即,不舍得她。

她走过去,先捧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我今日来的这么早,开心吗?”

少年看着她,轻声问:“大魏来人了?”

沈忆一怔:“……你怎知道?”

阿淮望向远处的殿脊,过了好一会,说:“操办筵席的太监宫女路过门前,听见他们说的。”

沈忆没细想和光堂如此偏僻的角落到底会不会有人路过,慢慢地道:“是,大魏使官已经到了,他们……来接你回去。”

阿淮嗯了一声。

沈忆上前两步抱住他,把脑袋埋在他怀里,嘟囔着说:“回了大魏,记得每天想我。”

少年没有回抱她,也没有应声。

她的手指心不在焉地在他背上游移,自顾自道:“你父皇要是给你指婚,你不许应。”

她语气蛮横霸道起来:“若有姑娘倒贴你,你不许看,你要告诉她,你已经名花有主了。”

少年双目逐渐失焦。

“同样的,我也不会答应父皇指婚,”她又放轻声音,“我会跟他们说,我有你了。”

“阿淮。”

她珍重咬字:“我等你回来娶我。”

前襟微湿,是她的泪。

少年终于阖上双目。

她正贪恋不舍地倚在他怀中,温软玲珑的身子,乌鬓间的茉莉清香萦绕在他鼻底,魂牵梦萦般久久不散。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久,他擡起僵硬的手指,缓慢地握住她手臂,将她一寸,一寸推离他身体。

沈忆不明所以地擡起头。

他望进她眼底,眸色比秋色萧索,说:“别等了。”

泪水凝在睫上,她乌黑的瞳仁缓慢地转了一下,似乎这句话理解起来十分费劲。

他又重复一遍:“别等我了。”

沈忆呆呆地看着他:“为什么?”

少年面无表情:“因为我不会回来了。”

脑袋嗡的一声,她蓦然瞪大眼睛:“你之前答应我的……”

“以前是以前,如今我反悔了。”阿淮冷冷打断她。

沈忆茫然无措看他半响,道:“是不是我最近太忙了没顾上你,你生我气了。”

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愧疚道:“对不起,我最近事情真是太多了,对不起,别生气了好不好?”她抱着他的胳膊,声线抖得一塌糊涂:“我、我日后抽时间多来看看你,成婚之后我不会这样的,你不要生气,还来娶我好不好?阿淮,你难道不喜欢我了吗?”

她仰着脸,哀求一般地看着他。

可少年并不看她,他的目光定在很远的地方,眼中空空荡荡,没什么情绪地道:“我喜欢你,但我不可能娶你,我回大魏是要继承帝位的,我凭什么放弃皇位,来当你的王夫?”

沈忆终于怔住。

片刻,她死死咬牙:“我不信。”

“我不信!”

她眸底渐红:“你别想糊弄我!到底是因为什么?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

少年抿着唇,不说话。

沈忆眸中燃起一丝期冀:“你还是生气了对不对?你就是生气了,我可以给你道歉,我可以承诺你,我可以哄你,你把那句话收回去好不好?好不好?”

她低下头,泪珠连成串落下,打湿地面,阿淮看都不看,冷淡地自她手中抽去袖子。

他背对着她:“走吧,别再来了。”

沈忆擡脚就要追过去。

谁知这时,殿门被砰砰拍响。

不等人回应,门从外面推开,探出阿宋焦急的面容:“殿下,东南世族叛乱,陛下让你赶快去崇德殿!”

沈忆立刻转身往殿门走。

走到一半,她倏然止步,背对着少年冷静地道:“我明日再来,你一日不说清楚,我便一日不放你回去,就算你回了魏国——”

她一字一字道:“我杀穿大魏也要去京都问你个明白。”

没等他回应,沈忆一步跨出殿门,匆匆往崇德殿赶去。

她身后,和光堂。

少年独立良久,轻点脚尖,如一只白色的大鸟展翅飞上屋顶。

他立在最高的屋脊处,朝沈忆离开的方向远望,目送着她一步一步穿过被落日残晖铺满的宫道长街,最后拐进偏门,彻底消失不见。

他仍然没有收回视线。

他知道,如今他们两个,已是见一面,少一面。

*

沈忆到了崇德殿,与梁帝和几个大臣一同商量出平叛人选,待大臣离开,她对梁帝说:“我要把魏质子扣在大梁。”

梁帝看她一眼,他这个宝贝女儿的确是块治国理政的料,可干的事儿也确实够骇人听闻了。

他直接说:“不行。”

沈忆充耳不闻:“可以对大魏使官报他病逝,然后找一具尸体假扮他,并不难办,父皇,交给我。”

梁帝长叹:“不行就是不行!”

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最后谁都没妥协。

翌日暴雨如注,雨水浇了一整天。

沈忆换上木屐,拿好伞,谁知推开门,门外守卫五步一人,守卫森严。

瞧见她出门,守在门口的侍卫道:“殿下请回,陛下口谕,请公主闭门思过三日。”

沈忆面无表情,反手砰地把门甩得震天响。

她去看密道,果然,从她殿内往外的路已经不通了。

实在没办法,她等了一天,终于在傍晚寻到机会,穿着阿宋的侍女服饰,随便把脸抹黑了些,混在宫人堆里溜了出去。

漆黑的夜,风大雨急,惊雷滚过殿脊。

沈忆撑伞,一路淌着水,走到和光堂门前时,伞早已被吹坏,她浑身湿透,沉甸甸地挂着一身水推门进去。

庭院寂寂,屋子里也没有点灯。

一片漆黑。

雷声大作,粗大的闪电劈下,有一瞬照亮少女惨白的脸。

她缓慢地迈上台阶,沉默擡手推门。

门不动,从里面关上了。

她用力砸门。

无人回应。

她眼泪瞬间流下来,提起一脚飞踹上门,陈旧的木门发出牙酸的咯吱声响。

可不论她怎样用力捶打脚踢,威胁哀求,门自始至终没有开。

又一道闪电划过。

映亮屋内床榻上,少年雪白的衣角。

狂风裹挟着冰凉的雨水刮到檐下,沈忆面无血色,缓缓软倒在门前,她身上一阵冷过一阵,唇瓣冻得青紫,浑身不受控制地打颤。

为什么……

她仰头望着这扇冷酷无情的门,眼泪已经干涸。

她没有力气了。

从仅有的一丝期望,到失望,再到绝望。

她扶着门框,尝试着爬起来,跪得太久,腿已经僵硬麻木,失去知觉,她一点一点试着,终于站起来。

最后回头望一眼漆黑的窗。

一眼回眸,无尽荒凉。

瓢泼大雨在她身后落下。

她阖目,转身,头也不回,踉跄离去。

沈忆撑着仅剩的力气走出和光堂,她不愿倒在他眼前。

她连方向都辨不清了,浑浑噩噩不知在雨中走了多久,手中唯一的伞不知去向,她浑身已经冷得麻木。

沈忆最后昏倒在一处不知名的宫殿。

再次醒来,已是三日后。

阿宋对她说,最后是天色将明的时候,巡防的侍卫在一处废弃的宫殿门前发现了她,彼时她高热不退,浑身滚烫惊人,再加上急火攻心,若是再迟一会儿,只怕会病死在殿阶前。

沈忆轻声问:“他走了吗?”

阿宋说:“……走了。”

良久,少女唇边落下薄笑:“也好。”

她再没有向任何人探听他的消息。

沈忆按时吃药休息,用膳一顿不落,很快就把身体养好了。

她去拜见梁帝。

她想学更多的东西,她不怕累。

沈忆对梁帝说:“日后,我要把大魏变成大梁的国土。”

他不是看重他的皇位吗?

那她就亡了他的国,做他的王。

她要让他跪在她面前俯首称臣。

她要让他这辈子无处可去,只能待在她身边。

只是从那个秋日昏黄的下午开始,老天似乎开始同她开一场荒唐巨大的玩笑。

一切好像突然被抽去了正中横梁的鲁班锁,摇摇欲坠,荒诞不经却又真实无比走向无可挽回的崩塌。

后来的一切就像一场梦。

不过两月,边关急报。大魏名将沈庭植陈兵五十万于魏梁边境,势不可挡,已连下大梁三城。

大梁危在旦夕。

梁帝连发十八道帝令去往魏都,试图和谈,但全部石沉大海。

大魏的意图已然清晰——

他们要灭梁。

梁帝无法,只得以举国之力对抗,无数将领被派往战场,但皆是胜少败多。大魏如有神助,他们凛冽锋利的刀锋和铁骑无情冲撞着大梁这座将颓的广厦,每一次收割,都是数座城池和成千上万条人命。

战败的消息雪花一般自前线飞来,无数人死去,又有无数人被派去。

每日崇德殿里都充满了焦躁,不安,争吵,指责。

沈忆发觉每每她进门,殿内总会诡异地安静一瞬,接下来,大家仿佛心照不宣,重新开启一个新的话题。

角落里,有人望向她的目光隐隐藏着憎恨。

她不知道为什么。

只有梁帝温和的眼神能稍微令她安定。

可最坏的结果还是发生了。

那一天,大魏的铁骑来到了上京城门前。

沈庭植的军队从魏梁淮水之畔一路攻来,走到现在,人数已经增长到恐怖的七十万。

几月来,沈庭植一边率军蚕食大梁的国土,一边从四面八方切断上京与各个城池的联系。

等到他兵临城下的那一天,上京已是一座岌岌可危的孤岛,他们围困其中,无路可逃。

除了不会武功的宋玟清,沈忆所有的兄长皆被派上城楼,殊死一搏。

他们全部战死。

城破的那一刻,杀红眼的饥渴魏国士兵蝗虫一般拥入上京,挤进宫门。

宫女太监四散逃命,可还走不出几步,便被捅死或被流矢射死。

沈忆和阿宋被送进密道,梁帝坚持不让她走之前熟悉的出宫密道,而是告诉了她一条从未听说过的路。

他对她说,他和母后准备好替死的尸体就立刻来找她。

但沈忆坐在密道出口等了三天三夜,没有等到人,只等到远处浓黑的夜幕下,鲜艳如血的泼天火光。

浓黑硝烟飘散在空中。

她没能称王称帝,却成为了孤家寡人。

梦醒。

沈忆披衣而起,眉目平静。

她执起酒壶倒酒,杯口微倾,洒在地上,以此一杯酒,遥祭她远去的故国旧梦。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还甜吗(自信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