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旧梦
是夜雨声入梦。
七年前,立夏。
上京入夏的第一场雨,烟雨蒙蒙,翠柳深深,浅碧黛青如水墨般晕开。黑瓦红墙的梁宫矗立在雨中,飞阁流丹,虹桥复道,在雨中勾出一抹浅淡陈旧的红。
如烟似雾的细雨里,少女一袭大红牡丹裙踏雨而来,水花溅起,裙边被雨水洇成深红色,飘荡错落的裙摆下,不时露出一双穿着木屐的雪白玉足。
木屐踩过厚厚的青石板路,一路笃笃空响至和光堂,少女一手撑着纸伞,一手缓缓推开大门。
满庭清雨,正对着大门的屋子敞着窗,水珠顺着屋檐的黑瓦淌下,形成一道细密的水帘,少年穿着素色竹叶纹缎裳临窗而坐,雪白袍袖在榻上四散铺开,他身姿端正挺拔,手中执卷,墨色的眉眼沉静专注。
沈忆放轻了脚步。
阿淮看书时总是很入神,她不想扰他。
一路走过来,脚上难免会沾些泥水,沈忆冲过脚才进屋去了。
果然,一直到她在他对面坐下,他才察觉到她来,从书页上擡起了眼。
沈忆以手支颐,笑眯眯看他:“雨斜风急,不问问我为什么过来?”
少年一双黑眸定在她面上,她额前坠了枚红宝石,艳丽夺目,随着她的动作晃晃悠悠,连带着他的心也一起七上八下,几乎快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他伸出手指,将这宝石坠子扶了一下,低声道:“来做什么?”
她促狭一笑,眨眨眼,反问他说:“难道你不想我?”
阿淮看着她明媚嫣然的笑靥,这才发现原来乱他心神的不是那宝石坠子,是她。
他拍拍身前的坐席:“过来。”
少女乖乖地起身坐过去。
阿淮又将她往上提了提,让她大半个身子都坐到榻上,然后弯下腰,为她褪去木屐,一双骨节如玉的手掌覆在了她冰凉的双足上。
她一到雨天就只爱穿木屐,连罗袜都不穿,总是冻得脚丫子冰凉,偏她死性不改。
少年温热宽大的手掌拢住这一双圆润的雪足,他瞥她一眼,淡声道:“下次若还这样走过来,这一旬的课业便自己写吧。”
沈忆哼唧了两声作为回应。
她知道他只是嘴上说说。
源源不断的温热顺着脚心流淌到全身,沈忆放松了身子,向后倚在靠枕上,像只猫儿般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她手肘搁在身侧的矮桌上,手指来回摩挲着下巴,看少年半响,蓦然一笑,暧昧地道:“那我要是浑身上下都淋湿了过来……你准备怎么给我暖啊?”
阿淮的手倏然一顿,他擡起头,眸中带着不可捉摸的幽深莫测看向她。
沈忆欢快地朝他眨眨眼。
她惯来胆大,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他早知道的。
喉结微不可查地上下滚了两下,手掌不知不觉握紧几分,他平静地回看过去,嗓音哑了几分,盯着她缓缓道:“你可以试试。”
沈忆看着少年幽幽的双眸,明明他还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她却忽然觉得脚上那双手烫得惊人,脸颊也仿佛快要烧起来,她飘开眼神,胡乱嗯了几声,连忙转过了头。
眼角余光瞥到桌上的书卷,她仿佛突然之间有了莫大的兴趣,捧在手中来回翻着,不住赞道:“这书写得真有趣,好书!”
少年清冷的声音响起:“你拿倒了。”
“……”
她终于气不过,恼羞成怒地朝他喊了声:“你闭嘴!”
阿淮朝她挑了挑眉,从善如流,没再开口。
沈忆横他一眼,顺手又翻了两页。
翻着翻着,她咦了声:“这不是你之前看完的那本兵法么?怎么又翻出来看了?”
阿淮顿了片刻,道:“你不是说这是好书么,好书,就该常看常新。”
沈忆狐疑地看他一眼:“不对吧。”
她往前直起身子,凑近看着他,认真地问:“你是不是书看完了,已经没书可看了?”
阿淮沉默片刻,无意诓她,如实道:“带来的书的确是看完了,但也并非没书可看,旧书新读,同样有收获。”
沈忆慢慢坐回去,低着头没说话。
因着阿淮身份特殊,梁帝严令不许他在宫中随意走动,他也没说过什么,平时就待在和光堂里读书练剑。沈忆前几日刚因为此事与梁帝大吵过一架,梁帝一向宠她,可在这件事上却丝毫不肯退让,她在这件事上完全帮不上他。
而现在,他平日里唯一的消遣也没了。
片刻,沈忆擡起头:“我知道有个地方,肯定有你喜欢看的书。”
阿淮轻声道:“无妨,现在就很好。”
沈忆根本不听他说什么,自顾自道:“但是这个地方白天不能去,我们得等晚上没人了偷偷去,你今晚记得别睡太早。”
她下定决心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阿淮失笑,只好应下。
入夜,沈忆准时来寻他。
这一次,她领着他走了一条与出宫时截然不同的密道。
从密道口出来,两人站在了漆黑空荡的大殿之中。
擡眼望去,窗上一道一道黑乎乎的全是外面禁军守卫的影子。
阿淮愣了片刻,看向沈忆:“这是崇德殿?”
崇德殿是梁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相当于魏宫的御书房,其机密隐秘自是不用多说。
视野黢黑,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能听到她声音含笑,似是完全没觉得这有什么:“嘘,这里不能点灯,我们去里面。”
她牵起他的手向前走去。
不料转弯时,黑灯瞎火的,沈忆没留意墙根下一尊香炉,脚尖不小心踢了一下。
嗡然一声闷响。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门外侍卫已经破门而入,黑夜里铮然亮起一道剑光,伴随着厉声低喝:“谁!”
沈忆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阿淮躲进了碧纱橱和博古架之间的空隙里。
侍卫缓慢谨慎的脚步声逐渐向这边逼近。
两人藏身之处并不完全隐蔽,侍卫但凡仔细搜索一下,就会发现他们。
沈忆用气音道:“你别动,我出去。”
她自己出去,侍卫不会为难她,最多第二日被父皇骂几句再禁足,但阿淮就不一样了,他的身份终究还是有些敏感,若是同她一起出现在这里,那可真是要说不清了。
说着,她就要走出去。
谁知阿淮长臂一伸,又将她一把捞了回来。
两人身子紧贴着,少年的呼吸低低拂过她耳畔:“别动。”
沈忆半边身子蓦然一僵。
发髻一松,阿淮自她发间抽出一只宝石簪子,在指间转了一下,借着透窗而入的朦胧月色,他眯起眼看向香炉正上方那盏六方宫灯,然后透过碧纱橱的间隙观察着那侍卫。
趁着侍卫扭头观察另一边的空挡,他一抖手腕,信手将簪子掷了出去。
簪子在空中划出利落的弧线,迅速锋利地戳断宫灯一角坠着鎏金铜珠的流苏,铜珠极速落下,掉在厚厚的地毯上,簪子亦悄无声息地没进墙上垂挂的纱帘中。
一切皆在瞬息之间发生。
侍卫毫无察觉,已经走到两人身前两步远的地方。
他再往前走一步,扭一下头,他们就会被发现。
沈忆屏住了呼吸。
这时,侍卫忽然停下脚,低头看向自己右脚,他挪开脚,看到脚底踩着的一段坠着鎏金铜珠的流苏。
他仰头望了望香炉上方的宫灯,似乎也松了口气,低声自言自语:“原来是这东西掉下来砸到了香炉。”
说着,侍卫不再向前,转身大步离开。
脚步声越来越远,随后砰的一声闷响,门从外面关上了。
殿内骤然被寂静笼罩,只有窗外夏虫安静低语般的轻鸣,愈显长夜悄寂。
角落里,沈忆无声松了口气,可随即便感觉了到两人紧紧相贴的身子。
听觉和知觉瞬间被无限放大。
耳边低缓的呼吸,有力蓬勃的心跳,紧紧箍在她腰间的手掌,少年劲瘦紧绷的胸膛。
幽凉的空气开始升温。
沈忆身子不动,悄悄擡起眼。
月色如霜,映在少年棱角分明的面庞上,在他眉弓和脸颊两侧投下阴影,愈发显得轮廓冷峻削薄。他冷白的肌肤在月光下几近透明,高挺的眉弓和鼻梁在眼窝处投下暗影,他垂目静看着她,她看不清他那沉沉无光的眼底。
可她知道,那双眼疏冷依旧,没有半分欲/念。
沈忆仰头望着他,轻喃着道:“……离这么近,你竟不想做点什么吗?”
少年忽然阖了阖眼。
沈忆轻哼了声,一掌拍开他的手,扭头就走:“罢了,走吧!我看你还是觉得书更重要。”
谁知刚转过身,拦在腰上的手臂骤然收紧,一把将她扯了回去。
身体重重跌入一个怀抱,少年微凉的手抚上她左侧脸颊,擡起了她的脸,一个吻猝不及防地压了下来。
沈忆身子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
他的手绕到她脑后,用力将她压向他,闭着眼睛,吻得投入强势,几乎令她窒息。
沈忆晕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她眼底闪过笑意,擡起双臂水蛇一般缠上少年的脖颈,整个身子贴了上去。
阿淮握在她腰间的手瞬间又紧几分,深而狠地吻她。
不知过了多久,沈忆终是败下阵来。她软绵绵地趴在他怀里,几乎快站不稳。
阿淮撑住她,终于放开,擡起头来,一张脸在月光下像结了冷霜的冰面,看上去竟和方才没什么不同,只是气息略微有些不稳。
沈忆环着他,脑袋在他胸膛上蹭了蹭:“我还要~”
脸颊下的躯体忽然僵住了。
两人贴得太紧,紧到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出少年身体每一处的变化。
沈忆的耳朵悄悄红了。
春/宫图里看到,和身体力行地感觉到,完全是两码事。
阿淮低头看她,还是一副雷打不动的冷心冷情模样,只是眸色极暗,嗓音格外低沉:“你,确,定?”
沈忆心脏狂跳,若无其事地回看过去:“确定又怎样?”
阿淮幽幽地说:“不怎样,就是担心你一会儿站不稳,彻底走不动路了。”
他有意无意地咬重“彻底”二字,意有所指。
沈忆与他对视几息,脸颊噌地烧了起来。
她终于意识到,阿淮大她两岁,已经是个半大青年,她知道的,他全都知道,甚至更多。
只不过他太过熟悉自己的身体,也善于掌控欲/望,才不显山不露水,给她一种他很好撩拨的错觉。
她终于偃旗息鼓,无奈说:“好吧。”
少年喉咙里逸出一声低笑。
只是随即,便见她擡起脸凑近他,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那你忍不住了要自行纾解的时候,会在脑子里想着我纾解吗?”
阿淮瞠目,眸光凝滞住。
少女瞧见他通红的耳朵,瞬间笑弯了眼。
他明白过来,伸手去逮她,咬牙切齿地压低嗓音喊她:“宋行野!”
她却早有预料,如一尾狡猾的鱼从他手中溜走,只剩空气中一道狡黠的笑声。
少年望着前方那恼人的身影,无可奈何地跟了上去。
两人最后走到了崇德殿的小书房。
此处本是梁帝的休憩之所,并不算很大,墙上没有安窗,私密性极佳。后来梁帝又搬了许多私藏书籍来,将此处开辟为了小书房,闲暇时候便在此处歇着,可揽卷听雨,也可品茶手谈。
沈忆摸索出火折子,点起一盏灯。
灯火映亮四周。
沈忆指着整整一面墙的古籍,道:“喏,这都是我父皇搜集来的,其中不乏许多名家孤本,只可惜不能带出去,而我若向他借来,他回头定要考校我阅后心得了。”她想想就觉得头疼,总结道:“所以只能带你过来看了。”
她又指了指侧面一道小门:“这里面全是很重要的舆图,父皇看得跟命根子一样,你可千万别进去弄乱了,被他发现就完蛋了。”
阿淮笑了笑:“好。”
沈忆打个长长的哈欠,在榻上躺下:“你且先看,想走了就喊我。”
阿淮走过来,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揉了揉她的脑袋:“睡吧。”
沈忆朝他撅了撅红唇,眨眨眼。
少年无奈,又低头吻了吻她的唇。
谁知她伸出手臂抱住他,好一番毫无章法却又叫人欲/罢/不能的含/弄吮吸。
他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克制着抽身起来,不去碰她。
他冷静地闭上眼,缓缓吐气调息。
好容易压下去,垂眼去看她,少女偏着头,安然合目,已经沉沉睡去。
少年失笑,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其实还是没开窍,亲完就不想别的了。
他敛了神,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坐在书案前翻看起来。
灯火绰绰,拉长少年挺拔端正的身影,室内唯有翻书时的簌簌轻响和少女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灯花无声落下。
良久,隔墙传来一声遥远的更鼓,少年恍然擡头,凝神听了片刻,算着将近两个时辰已过。
估摸着天色将晓,阿淮合上书,将一切都归到原位,坐在榻边低声唤她:“阿野,该走了。”
少女咕哝一声,翻了个身,将脸埋进靠枕。
阿淮无法,只好先熄了灯,然后过来背她。
小小的人儿,在他背上缩成软软一团,他牢牢地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得平稳缓慢。
他背着她,一路穿过辉煌华丽的殿宇,路过天光乍破的窗边,走过漫长昏暗的沉寂密道。
她始终睡得很熟,呼吸一下一下拂过他的脖颈,若有若无的馨香盈他满袖。
他心里无边宁静平和,很踏实。
此后数个长夜,他都这样背着她缓缓穿行在潮闷寂静的地下,踩着将破的黎明天光送她回殿。
沈忆尝试过晚上撑着不睡,陪阿淮一起走回来。
奈何越来越多的事情交到她手里,她要学着治国理政,还要学着与世家周旋,白日里甚至已经抽不出时间去和光堂,一到晚上恨不得整个人长在床榻上,实在是撑不住不睡。
时光弹指而过,转眼已是入秋。
沈忆发觉阿淮和那个叫沈安的侍从似乎开始频繁地起冲突,但每次他们正吵着,她一进去,两人便闭口不谈。
沈忆私下问过阿淮,少年只冷冷道:“他想回大魏了。”
沈忆便想到一年之期将近,阿淮马上就要离开梁宫,也长久沉默下去。
她分身乏术,无暇顾及他们主仆两人的关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又不再吵架了。
但阿淮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沉默。
崇德殿小书房里,她强忍着困意爬起来,过去亲了亲他:“是不是因为一年之期将近,大魏来信让你回去?放心吧,我谁也不嫁,就等你回来做我的王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