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脸,左半边长眉秀目,鼻梁英挺,端的是面如冠玉,俊美无俦。
可他的右半边,密密麻麻都是凸起的盘虬,凹凸不平,皮肤是深浅不一的紫红色,除了眼睛,无一处完好的皮肤。
这样反差强烈的两张半脸组合在一起,叫人更觉阴森可怖。
“害怕吗?”男人露出一个笑容,左右脸仿佛同时诡异地蠕动了一下。
温雪霏说不出话。
梁颂平静地说:“魏军攻破皇宫那日,我为了装死躲过魏军搜捕,倒在火海里,生生被火烧了半边脸和半边身子,才爬起来逃了出去。”
“我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都拜他所赐,”他大笑着落泪,擡手指向皇帝,“嘉娘,你现在同我说,你爱他?”
金乌西坠,殿内残阳光影里,响起一声凄怆。
他那曾经看他一眼就害羞得粉颊生晕的嘉娘。
他那鼓足勇气,大胆坚定地说想嫁给他的嘉娘。
他那被选为和亲公主,泪水涟涟,挥手朝他诀别的嘉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亲口为她定下这个名字。
他盼着她归来。
可他的嘉娘,在那个春日里踏着漫山遍野的淡绿浅草杳然而去,再也没能归来。
心口钝痛,尤甚当年置身火海中,闻着自己血肉烧焦的味道,伴随着无穷无尽的恐惧独自死死咬牙坚持。
良久,紧咬的牙关间溢出一声不甘的低喃:“为什么?”
为什么要如此待他?
温雪霏流下泪,只能说:“殿下,对不起。”
那年春雨如酥,她抱着书卷被人推进街边的泥洼,脏污泥点溅满衣裙,她没站稳,一脚踉跄跌入少年伞下。
而少年从此跌入她梦境。
梦里春雨蒙蒙,少年风骨濯濯,温和隽秀,擡起纸伞下一双明眸,含笑唤她嘉娘。
她这一生,终究是辜负了她的少年郎。
眼睛似乎已经干涸,她觉得有点累,坐着阖上了眼。
青衣人影慢慢弯下腰,坐在冰凉的地面上,靠着桌案,背对床榻。
男人微仰着头,望着高高的梁脊,空荡荡的声音响起:“无妨,你不愿走,我陪你。”
他嗓音沙哑,透着惘然:“当年我与你同游上元灯节,你买了一对儿幼兔,一公一母,还记得吗?”
“你给公的取名阿清,母的取名嘉娘,说让他俩长大一点就成亲,然后一直在一起,就像你和我一样。”
“我当时逗你,问你成亲之后,在一起干什么,你只管笑不说话,扑过来追着打我……嘉娘,你不晓得你害羞起来有多美。”
“可后来还没成亲,笼子门没关好,嘉娘走丢了,你在院子里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哭得特别伤心。我说再给你买一对儿,你不要,你说再买一对儿就不是嘉娘和阿清了。”
身后悄无声息。
泪水滚过面庞,男人声线颤抖:“嘉娘,我真后悔没找回那只兔子。”
后来数年,他做过无数个一模一样的梦,梦里,他一直在不知疲倦地找那只叫嘉娘的兔子。
可是任凭他声嘶力竭,哭号呐喊,兔子始终没回来。
一别数年。
他终于找到了那只走丢的小兔子。
他终于彻底弄丢了那只小兔子。
-
沈忆扶着梁颂走出密道。
宫中鲜有人知,从太极殿到听雪轩,有一条密道,是单向的,只能从太极殿进到听雪轩,反过来则不可以。
皇帝没了动静,很快会有人来查看,他们不能在太极殿待太久,更不能从太极殿的大门走出去。温雪霏行动前同沈忆提过这条密道,沈忆便带着梁颂走了这里。
今日是个大晴天,入夜天却漆黑一片,连一颗星子也无,沉重浓黑的夜幕倒挂下来,低低地压在皇城连绵转折的殿脊上,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趁着夜色,二人匆匆出宫。
沈忆不放心,一直把梁颂送到梁宅门前。
旧宅门前的黄纸灯笼拢下一圈黯淡发散的光晕,秋风卷起焦黄的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萧索的螽斯声孱弱地嗡鸣,织出满地冷寂的秋光。
沈忆借着灯笼的光,仰头看着梁颂。
他已经重新带好人皮面具,面色又恢复了没有血色的惨白,完全看不出来他什么神色,心里又在想什么。
“夜深了,回府罢。”男人迈上宅门前的台阶。
沈忆说好,脚下不动,看着他走。
一个踉跄,男人的袍袖抖露出惨淡的悲伤,修长清瘦的身子晃了一下,仿佛玉树倾颓,瘦梅折坠。
他很快稳住了身形。
沈忆看着他,在他将要迈进门时喊了声:“哥哥。”
男人止住步子,没有回头。
她轻声说:“哥哥,阿野今日很高兴,不是因为杀了皇帝报仇高兴,而是因为阿野终于又有亲人了。”
“哥哥,你如今,是阿野唯一的亲人了。”
“我明白。”男人向后侧了下脸,露出一截瘦削的下颌,低郁的语调随风送来,“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
沈忆放下心。她的小哥哥既然这样说,那就一定做得到。
她站在阶下,目送男人一步深一步浅,摇摇欲坠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后。
她凝目片刻。
这世上唯有情债和仇债,是永远也算不清楚的。
无边落木萧萧下。
沈忆转身上了马车。
车轴转动,马车飞快驶入京城落拓萧瑟的漫长秋夜。
几乎与此同时,绣着云纹的锦靴踏入安静的寝殿。
殿内一人也无,只有男人和他身边的太监总管。
季祐风瞥了眼床榻,看见是相拥的两道人影,长眉微挑。
“今日都谁来过?”他问。
秦德安答:“只有温婕妤和她的丫鬟,还有梁颂梁大人。”
梁颂?他来这里干什么?
疑虑一闪而过,季祐风敛起思绪,道:“有劳公公今日掌控内外,果真是一只苍蝇也别想逃过公公的眼睛。”
秦德安一脸受宠若惊,若是以前,他听过笑笑应付两句就算了,可眼前这位身份马上就变了,他可不敢敷衍,当即连声道:“殿下客气。”
季祐风道:“孤说话算话,秦公公既然想安享晚年,明日便可出宫了。”
秦德安一怔,欢喜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跪下来感激涕零道:“奴才、奴才多谢殿下恩赏!”
季祐风淡笑着点头。
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在这之前,孤要问您一件事,希望您如实说。”
秦德安神色微变,没说话。
果然,季祐风问:“孤的母妃萧氏,当真是病逝吗?”
男人清亮温和的眼睛低垂着凝在他面上,面容不悲不喜,若是眉间点上一粒朱砂,几可作观音像。
可秦德安只感觉到了巨大的恐惧。
因为他无比清楚,就在刚刚,这个男人看着他的亲生父亲被人毒害,却无动于衷,甚至在背后推波助澜。
他没有他父亲那样迫人的威压,可他和他父亲一样无情。
老太监低下头,他骗不了他,只能说实话。
他艰难道:“陛下不允许生下皇子的后妃活着。”
他苍白地加了一句:“不止是殿下的母妃。”
寂然良久。
空旷无声的大殿,倏而一声轻笑。
秦德安毛骨悚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男人说:“下去吧。”
他如蒙大赦,磕了头起身,飞快倒退着离开。
季祐风朝床榻走去,最后站在几步远的位置,看着皇帝。
殿内只点了一盏顶上的六角宫灯,暖融柔和的光洒下来,影影绰绰地映在床铺上。两人的血已经干涸,变成浓稠的深红色,像一团红线,将两人紧密地缠绕捆绑。
男人撩起衣袍下摆,跪下,一叩首。
父皇,别怪儿子。
儿子不能没有母亲。
二叩首。
儿子也不能没有她。
三叩首。
但儿子可以没有你。
男人直起上半身,长久跪立,凝眸榻上。
您于儿子,是君,是师,唯独不是父。
今生缘浅。
望来世,别再做父子。
男人撩袍而起,转身,背对皇帝,一步踏出殿外。
他静立于门外高高丹陛之上。
秋日的夜清冷,肃杀,广阔。
苍穹倒挂,夜幕低垂,风拂过檐角宫铃,叮呤作响,远眺而去,整个绵延巍峨的皇城在他眼前毫无保留地铺开。
这是他的天下。
他凝眸望向皇城东门,翊王府静静矗立,他的妻在那里。
这是他的家。
未来在他眼前铺开,这是焕然一新的空白画卷,众多色彩,山水人物,在等着他逐一填补。
常年病弱的身体仿佛忽然之间注入了使不完的力气,他如获新生。
一阵凉风灌进来,男人猛然开始剧烈地咳嗽。
廊下的季安取过薄氅,上前披在他肩头。
退下时,季安无意间瞥见男人的袖口,眸光遽然一凝。
季祐风拢好大氅,放下手,神情平淡地远望,吩咐:“宣几位阁老入宫。”
一个时辰后。
一声厚重深远的罄音响彻京城秋夜。
沈忆握着书,擡起头。
同一时刻,沈府,落叶飞散,流光成线,男人身姿不停,剑气不止。
皇城内外,无数人擡头,遥遥望向同一个方向。
钟声响了四十五下。
大魏平康三十四年九月初五,魏仁帝薨。
【作者有话要说】
一点执念,想给所有人一个结局,感谢各位读者bb的包容(鞠躬)
至此,副cp和剧情线基本全部结束,接下来就是忆姐、淮哥和短命哥三人狗血大混战,敬请期待!(再次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