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聿迈开步子,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走向沈忆。
袖底手指被攥得生疼,沈忆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戒之戒之,夙夜恪勤,毋或违命。”
沈忆呆呆地看着他,只看到他的口型一张一合,耳朵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嗡嗡作响,完全听不见他说的话,宫人们教过的,这个时候应该说什么,可她完全想不起来。
众人互相对视,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讶然。
主婚侍者见状,赶忙示意沈夫人上前去。
这翊王妃莫不是高兴傻了,如此严肃的场合,她竟忘了该说什么。
沈夫人忙上前,肃然道:“勉之勉之,尔兄有训,往承惟钦。”
声音骤然灌入耳膜,沈忆张了张口,低声道:“谨遵母命。”
终于对上了,主婚侍者长出一口气,立刻进行下一个环节:“起——上轿——”
沈忆看着男人走到她面前,背对着她,俯下身子。
一堆人拥过来,将她架上了男人宽阔的脊背。
男人背着她起身,他有力的臂膀牢牢地拖着她的腿,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鸾轿。
沈忆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脖颈,忽然想起昨夜荒唐一梦,她也是这样紧紧搂着他。
她死死咬住唇。
“阿忆,”男人低沉的嗓音传过来,他轻轻地道,“别哭。”
温热的眼泪夺眶而出,滴在他脖颈上,一滴一滴,很快晕染开来,成一片濡湿。
到了鸾轿前,全幅娘子看见沈忆,不由吃了一惊,干笑着道:“哎呦——王妃还怪恋家呢。”
说着,忙招呼着人将沈忆扶下来,又将她搀到鸾轿上去。呼啦一圈人围过来,将沈聿挤到了最外面,很快,几乎再看不到他的身影。
沈忆坐在足有一个半成年男子高的鸾轿上,四面围着飘飘红幔,她望下去,一眼看到茫茫人群中,冷白英俊的男人正擡起头,看向她。
他似乎有些恍惚,怔怔地望着她,眼神竟有几分软弱的无助。
真叫人难以置信,向来冷静自持的沈聿,也会流露出这样的神色。
沈忆匆匆转过脸去,眼泪又涌了出来。
一声唱和,鸾轿启程,人潮向后流去,将沈聿淹没在人海中,再没了踪影。
一路叮呤咣啷,鸣锣开道,沈忆下了鸾轿,从翊王府正门被迎了进去。
拜过天地,丫鬟将她带进卧房,喧嚣了一天的耳边终于静了下来。
沈忆只把阿宋留下,其他人都遣了出去。
听见门关,一室寂静,沈忆恍恍惚惚地擡起头,看见满目刺眼的大红,终于意识到,自己嫁人了。
锦被上撒着八宝,桌上摆放着几碟精致的吃食,还冒着热气,想来这饭菜是一直温着的,随时等她进来后便端上来。
沈忆看了一眼,毫无胃口。
她忍不住揉了揉肩颈,被这好几斤重的凤冠压一整天,石头做的脖子也顶不住。
阿宋凑过来,力度适当地给她按着,这时外面响起敲门声:“王妃,殿下要奴婢来传个话。”
“进来。”
丫鬟推门进来,礼数都是周到的,“殿下说,王妃若是觉得累,可以先去更衣歇息,不必等他。”
季祐风也算是极贴心了,竟连这等小事都想到了,还特意派人来知会她一声。
沈忆嗯了声:“退下吧。”
丫鬟走后,阿宋迟疑着道:“姑娘,其实翊王殿下对你……”
沈忆打断她:“更衣吧。”
阿宋叹口气,闭上了嘴。
与此同时,招待宾客的前殿中,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季祐风饮下沈聿递过来的第九杯酒,一向苍白的脸色也变得红润,眼看沈聿擡手又是一杯,他没再接,只笑道:“连卿,你这可不厚道。”
“今日孤大喜的日子,念在你是阿忆的兄长才多跟你喝几杯,哪能一直灌孤呢。”
“最后一杯了,你若还灌我,我可就要跟阿忆告你的状了。”
说着,季祐风朗声笑了下。
男人之间彼此心照不宣的玩笑话罢了,沈聿却没笑。
他垂了垂眼,淡淡地道:“臣一时高兴,忘了,还请殿下恕罪。”
季祐风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肩,然后转身朝后院去了。
满堂宾客喧哗,沈聿看着男人的背影,擡了擡手,面无表情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季祐风推门而入。
沈忆刚沐浴完,正坐在床上拿拭巾绞着头发,听见门响,下意识转过身来。
乌发长及腰间,少女仅着月白色中衣,白皙的面容泛着红,许是沐浴过的缘故,整个人如晕着一层潮湿的水雾,朦朦胧胧的,黑而大的眸子呆呆地看着他。
季祐风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猛然看呆住了。
“……殿下?”
沈忆唤他一声。
季祐风回过神,失笑道:“是我的不是,从没见过阿忆这般小女儿家的情态,一时竟贪看住了。”
一边说着,双眸仍锁在她身上,不曾移开半分。
两人对视,屋内空气都变得灼烫。
沈忆转开头,垂眸盯着发梢:“殿下要沐浴吗?”
“嗯,孤去去就来,”季祐风一边说着,一边由丫鬟服侍着脱下喜服,随口道,“连卿今日不厚道,竟灌了我整整九杯,快有半壶的量。”
语毕,男人含笑朝她望来:“等回门那天,你可要好好说说他,这可是我和你的洞房花烛夜。”
如出一辙的玩笑,不失为夫妻床笫之间调情的伎俩,沈忆听了,却沉默了下去。
季祐风挑了挑眉。
沈忆勉强扯出一个笑:“殿下去沐浴吧。”
季祐风看她一眼,笑意微敛,没再说话,撩起帘子进了净室。
沈忆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头发,心里头杂乱无章。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神,身侧传来暖暖的热意,男人带着一身水汽,坐在她身边。
沈忆擦头发的手猛然一顿。
她低着头,只看着手里的头发,哪里都不看。
季祐风欣赏了好一会这美人含羞的美景,笑道:“阿忆,你若不喜欢那样的玩笑,我以后不说了。”
沈忆懵懵地擡起眼,看向他:“殿下说什么?”
季祐风正色道:“方才我说洞房花烛夜,瞧你似乎不大高兴,我不想冒犯你,我只是……忍不住逗逗你,你若介意,以后孤便不开这种的玩笑了。”
沈忆一时心里五味杂陈,不由哑然良久。
季祐风失笑:“又想什么呢?”
“……”沈忆很浅地笑了下,道,“嗯,也不是介意,只是……”
只是什么呢?
只是她并不喜欢他。
这夫妻之间原本颇有情趣的调情话,因为一个人的心有旁骛,终是变得尴尬且不合时宜。
沈忆垂着眼,大红锦被上栩栩如生的戏水鸳鸯和并蒂莲映入眼帘,红得刺目,令人清醒。
她深吸口气,笑了笑:“殿下,我没有觉得这样说不好,我……很喜欢。”
最后三个字,轻如呢喃,缓缓自芳唇间吐出,让撒谎的少女红了脸,让当真的男人热了心。
他凑过来寻她的唇,呢喃着:“阿忆……”
隔着中衣,传来男人身上滚烫的温度,沈忆闻到一股陌生的淡淡香气。
是一种雍容的味道,闻着这气味,叫人忍不住想起巍峨森严的皇城和尊贵威仪的天家气象。
沈忆想起沈聿身上幽幽的香气,乍闻并不觉得惊艳,只是无声无息地弥漫,久久不散,无处不在,愈久愈叫人沉醉其中,只是以后,她再也闻不到了。
男人灼热的鼻息拂在她的面上,“阿忆……”他轻声唤她,倾身将她压在了床上。
沈忆一动不动,仰面躺着,任由他的手解开腰间的系带。
带子系得并不紧,轻轻一拉就开了,微冷的空气接触到肌肤,引起一层战栗,很快,男人火热的身躯覆了下来。
沈忆微不可查地颤了下,闭上了眼。
这时,窗外忽然响起错杂的脚步声,还有鼎沸人声。
“——刺客!有刺客!!保护殿下!!”
沈忆蓦然睁开眼,下意识一把将季祐风推开,一边系好衣服,一边站起身走到门前。
她紧紧盯着门上人来人往的倒影,惊疑不定。
季祐风被她一把推开,愣了一下。
他慢慢起身,在床边坐着,看着沈忆的身影,眸色微暗。
过了一会,他走到沈忆身边,安抚道:“无妨,别担心,王府的侍卫不是吃干饭的。”
沈忆一怔。
这时有人敲门,却没进来,沈忆凭声音听出是季安。
季安隔着门道:“殿下,属下已经派人去追了,殿下不用担心。”
季祐风道:“刺客是什么人?”
季安回道:“属下亦不清楚,只有两个人,武功高强,直接朝着这间卧房来了,属下已经派人追查,想必很快就会有结果。”
沈忆脸色有点发白。
季祐风只当她是害怕,打发了季安走,来安慰她:“阿忆不用怕,不过是两个宵小之徒,成不了什么气候,定能将他们追回来,你若害怕,我陪你下棋可好?”
沈忆沉默片刻,应了声好。
两人在棋桌前坐下,你来我往,还未到半个时辰,季祐风指尖夹着白棋子,在棋盘上笃笃敲了两下:“阿忆?怎的如此心不在焉?”
沈忆捏着黑子,猛然一回神:“……殿下,抱歉。”
季祐风叹了口气:“罢了,看来今日若不把这刺客的事情问清楚,你是睡都睡不好了。”
沈忆勉力笑了下。
正巧这时,门上映出来一道人影,随即响起敲门声:“殿下,属下不才,叫那刺客跑了。”
沈忆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随即又听季安道:“属下射伤了其中一人的左腿,想必短时间内不敢再来,请殿下和王妃放心安寝。”
季祐风应了声,让他退下。
他走向沈忆,拉过她一只手,只觉她的手冰凉冰凉的,不由笑道:“原来阿忆胆子这么小,方才季安说的你也都听见了?放心吧。”
说完,他拉着沈忆向拔步床走去。
到了床上,季祐风伸手来拉少女腰间的系带,却被沈忆按住了手。
沈忆看着他,低声道:“殿下,睡吧。”
男人微微一僵,沉默片刻,很有风度地松开手:“好。”
-
一转眼,三日回门之期已到。
沈忆一大早安排好马车,季祐风陪着她一道回了沈府。
沈聿在银锡斋接待二人。
沈忆迈进银锡斋的隔扇门,看着熟悉的陈设,恍如隔世。
沈聿还坐在原来的地方,眉眼恹恹的,眼下有乌青,脸色也不太好。
季祐风顺口一问:“连卿今日不用当值?”
沈聿看了沈忆一眼,“再忙,也要接待殿下。”
季祐风了然:“定然是将事情紧赶着之前两天处理完了罢,看你眼下这乌青。”
沈聿慢慢地答道:“嗯,这几天的确睡得不太好。”
沈忆垂了垂眸。
季祐风想了想,道:“连卿,你军中职务也该升一升了,待梁颂审完帝巳城的案子,孤就向父皇提此事。”
沈聿便道:“帝巳城一案,梁颂审的如何了?”
季祐风摇头:“还未出结果,想来应该快了。”
正说着,季安敲门进来,对季祐风道:“殿下,有要事禀报。”
季祐风站起身,道:“连卿,失陪。”又转向沈忆:“阿忆,你先同连卿说话,我去去就来。”
沈忆点点头。
说着,季祐风迈出隔间,走了出去。
随着两人脚步声远去,屋里安静下来。
沈忆挑了挑眉:“沈非呢?”
沈聿倒了杯茶推给她:“受伤了,在养伤。”
沈忆盯住他:“伤在什么地方?是何时伤的?”
沈聿望着窗外春光如许,淡淡道:“你想问什么?问就是。”
沈忆被这话气的哼了一声,道:“那天晚上翊王府的刺客是不是你。”
“不是。”
“……”沈忆噎了一下,更怒,“不是你还能是谁?”
沈聿靠在椅背上,整个人有些懒散,慢悠悠地道:“我不是过去行刺的,闲得无聊,随便转了转而已,自然算不上刺客。”
沈忆气不打一处来:“翊王府那么多侍卫,高手如云,有什么好转的?你是来送死吧。”
沈聿凉凉地看着她:“我送不送死,跟王妃有什么关系?”
沈忆:“……”
半响,她恨恨地瞪他一眼:“以后不许再来!”
沈聿慢吞吞地道:“这个啊,保证不了。”
沈忆气笑了:“你来做什么?”她不无讽刺地道:“听我跟季祐风的墙角吗?”
男人倏然僵了一下,眉眼间的懒散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他慢慢转过头来,看着她:“你跟他圆房了?”
当然没有,可沈忆气势丝毫不输:“都嫁人了,圆房不应该吗?”
顿了顿,她别开脸:“从我决定嫁他那时起,你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男人的脸色白了下去,窗子刮进来一阵风,如今还是春寒料峭,他止不住地低咳起来。
沈忆不禁皱皱眉:“你的伤还没好?”
她忍不住生气:“伤都没好你就去军中当值?”
过了许久,沈聿才止住咳声,他擡起眼瞧着她,露出了一个惨然的笑。
沈忆听见男人的声音,有些喑哑,低低地说:“……我宁愿你喜欢他,也好过如今要与你不喜欢的人做这种事。”
沈忆心中一涩,赶忙转过头。
窗外草树黄绿交织着,透出一种早春时节特有的萧寂与生机,偶有几声清脆的鸟鸣响过,春日又归于寂静。
沈忆说:“行了,骗你的,我想好了,不会跟季祐风圆房的。”
沈聿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下。
“他不过是我用来复仇的刀,我用他复仇,他用我登基称帝,我俩各取所需罢了,我自然犯不着委屈自己。”
“……”沈聿脸色阴沉,“你骗我?”
沈忆飞快地朝他做了个鬼脸,可爱又可恨。
沈聿盯她半响,将头扭开了。
沈忆撑着下巴,目光从男人微红的耳垂上掠过,没说话,只是笑弯了眼。
不远处,季安看着盯着某个地方走神的季祐风,不由看过去一眼。
窗前,一男一女坐在两侧,正说着什么,少女偶尔转过来的面容,眉眼狡黠灵动,生气盎然。
怪不得殿下会看这么久。
事情说完,季祐风回到了银锡斋。
一进门,沈聿和沈忆正慢悠悠下着棋,倒是很安静,不见方才调笑的情态。
沈忆顺口问了句:“殿下,有什么事吗?”
“梁颂审案的结果下来了,与我们之前查出来的一样,唯有一点,”季祐风缓缓道,“秦峰青和何玉良都一口咬定瑾王不知情,将瑾王撇了个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