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大婚
梁颂拱手回了一礼,侧过身子,让开路。
女人的仪态是极好的,她端庄平稳地从他身前走了过去,没再看他一眼。梁颂垂下眼,看着那雪白的颈子上遮不住的红痕,一点一点从他视野中消失。
温婕妤给季祐风见了礼,便带着宫女向前去了。
如今后宫里头,这位温婕妤可谓是风头无二,皇帝好不容易去趟后宫,基本都是去她那。可虽说宠她,却一直不曾给她晋过位份,温雪霏自从入宫以来,一直是婕妤。
宫里人也都清楚,这是因为,她是梁人。
七年前,大魏以“游学”之名派四皇子季祐风前往梁国为质,在那场和谈中,梁国交换的条件,便是派一名宗室公主前往魏国和亲。
那一年,魏梁两国停战,边境和平,将士开颜,百姓安乐,朝臣不再因为边关吃不下睡不着,从里到外,皆大欢喜。
只有年仅十四岁的温雪霏,被重重侍卫婢女簇拥着,身后跟着不计其数的嫁妆,孤身一人踏上了前往异国的千里路途。
如今她是大魏天子盛宠的女人,跟季祐风也好,跟梁颂也罢,实是没什么可聊的。
陌路罢了。
秦德安甩着拂尘,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赶忙擦着汗上前:“殿下,梁大人,皇上估计是得空了,可以准备着见驾了。”
梁颂负手站在原地,恍若未闻。
秦德安又唤了一声:“梁大人?”
男人慢慢擡起头,面容似乎有些恍惚:“……有劳公公。”
随即和季祐风进了御书房。
另一边,温婕妤主仆两人拐进长街,在宫墙下慢慢地走着。
贴身丫鬟春锦扶着温婕妤,一脸担忧地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温雪霏拿帕子沾了沾眼角,轻声说:“没事,被风吹的了。”
虽是这样说着,眼泪仍止不住地淌下来。
她几乎站不稳,全靠春锦搀着她。
慢慢走出去几步,春锦惊呼一声。
“——娘娘!”
御书房。
皇帝坐在塌上,玄色道袍松散着系在身上,领口大敞着,隐约可见胸膛上几道红色抓痕。
二人行礼,垂手敛目,没有多看。
皇帝转着茶盏,姿态闲散,先对季祐风说:“这趟去帝巳城,辛苦你了。”
季祐风俯身,恭恭敬敬地道:“回父皇的话,只要能为大魏纠察百官,造福一方百姓,儿臣便不觉辛苦。”
皇帝啜口茶,漫不经心地嗯了声,道:“这件事你办的不错,后面朕会交给大理寺,你就别插手了,养好身体。”
季祐风一时没接上话。
帝巳城属瑾王管辖,每年给朝廷缴上的税额都是地方之中数一数二的,有了政绩,瑾王说起话来腰杆自然就硬。如今帝巳城发生了这些破事,正能趁此之机打压瑾王,甚至,如果能坐实私造军火之事与瑾王有关,是非黑白便一目了然,季祐风登上皇位便再无异议。
可这世上,绝大多数时候决定结局的并不是黑与白,而是权与势,是手握权力之人心之所向。
皇帝如今不让季祐风再插手此事,显然是存了保瑾王的意思。
季祐风一颗心沉了下去,不动声色地道:“儿臣遵命,只是不知父皇属意于谁?”
皇帝看向另一人:“梁爱卿,此案交由你来审结如何?”
梁颂闻言,也不惊讶,似乎早有预料,一提下摆跪地道:“臣,领旨。”
就在季祐风离开的这两三个月里,梁颂已从从五品翰林院侍读学士升至正五品大理寺少卿,正负责审查案情。
朝中无人不知,这位新科状元从不参与党争之事,皇帝一边不让季祐风插手此事,一边又让梁颂来审结,季祐风间一时间有些拿不准他这父皇究竟对瑾王是什么态度。
皇帝道:“梁爱卿,若没有旁的事便退下吧,帝巳城一案,朕等你的结果。”
待梁颂出门,皇帝擡了擡手:“祐儿,坐。”
季祐风坐在一旁金丝楠木圈椅上,但也只坐前半边,姿态仍是恭敬的。
仿佛聊家常一般,皇帝温和地问:“回来的路上,可还顺利?”
季祐风心中一动,他回京后发动大半个王府的侍卫去寻人的消息,皇帝不可能没听说,便敛目如实道:“回父皇,不太顺利。”
皇帝果然毫不不惊讶,眉目很平和地问了一句:“遇上什么事了?”
季祐风笑笑:“不过是些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想杀掉儿臣罢了,父皇不必担心,儿臣没事。”
皇帝擡起眼。
他当然知道季祐风在回京途中遇刺,他甚至猜得出,这必然是瑾王那个蠢货干的好事。
香炉中青烟袅袅,皇帝眯着眼,透过烟雾看他这个自幼聪明懂事的儿子,试图从季祐风脸上找出愤怒的痕迹,哪怕是一丝委屈。
可季祐风实在是平静极了,面上甚至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皇帝第一次觉得看不清他的面容。
季祐风年幼时,他曾教他,身为上位者,轻易不要叫别人看出自己的想法。如今许多年过去,那个坐在他膝头的孩子长大了,把他教的一切都学得很好,连他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皇帝却有点高兴不起来。
但他面上仍然和颜悦色的:“回府之后,好好休养,追杀你的人,朕会追查到底。”
季祐风低头状似感激道:“儿臣多谢父皇。”
该说的说完了,皇帝准备让他退下。
这时,季祐风说:“父皇,儿臣还有一事相求。”
皇帝挑了挑眉。
季祐风起身,跪在他脚下,道:“父皇,儿臣,想娶沈庭植之女沈忆为妻。”
他一动不动,不敢擡头,只感觉皇帝那深沉锐利的眸光居高临下地投来,在他面上停留了许久。
皇帝缓缓重复道:“沈庭植的女儿?”
即便皇帝别的什么都没说,可单单是念出“沈庭植”这个名字,季祐风便已觉出他的不快。
果然,下一刻,皇帝淡淡道:“祐儿,沈庭植的女儿配不上你,朕为你另择一位王妃,如何?”
季祐风沉默片刻,道:“父皇恕罪,王妃之位,儿臣只属意她一人。”
皇帝眯起眼:“祐儿——”
季祐风深深俯下去,以额触地,没再起身。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是季祐风第一次忤逆他。
这时,季祐风忽道:“父皇,您曾教儿臣,孤家寡人,首先要学会无情,可既然如今儿臣不是孤家寡人,父皇能否允儿臣,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
皇帝问:“你喜欢她?”
季祐风正色道:“是。”
皇帝许久没说话,面上看不出喜怒。良久,他道:“好罢。”
季祐风悬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只觉里衣已经被冷汗浸湿。他再叩首:“儿臣,谢父皇。”
三日后,一道赐婚圣旨送到了沈家,不过一个时辰,满京城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自沈庭植死后,沈家唯有一个沈聿撑场面,且也不过是一个左果毅都尉,在军中势力早已大不如前,近来,京中各大高门显贵筹备宴席等要事时,甚至不会往沈家递一张请帖,无形间已开始隐隐将沈家排挤出去。
只这一道圣旨之后,京中无人不被惊掉了下巴,邀请赏梅的,赋诗的,八十大寿的……请帖如雪花一般向沈府飞来。
无人不觉得,沈家傍上了翊王殿下是天大的喜事,最起码往后多延了三代的富贵,荫封更是不必发愁了。
然而在外人眼里一时炽手可热的沈府,却阖府悄寂,看不出半分喜悦的样子,满府的下人成日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生怕做错了差事被责罚。
——谁都看得见,自从赐婚圣旨下来,大姑娘和大公子面上根本没有半分喜色。
太监来宣旨那日,大姑娘客客气气地接了旨,半点即将嫁人的娇羞也没有,大公子的脸色更不要说,身子本就没养好,接旨后更是一张脸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不过短短几日,眼见着人消瘦了不少。
圣旨已下,朝中各部都忙碌起来。说起来也不知是谁心急,直接将婚期定在了开春二月,几乎只有一个月的筹备时间,一时间,各部都忙得脚不沾地。
沈忆更是顾不得打理中馈,早把管家权还给了沈夫人,成日里不是对嫁妆单子,便是学宫中礼仪,试婚服。
一月到头来,几乎没见过沈聿几面。
听说他休养了没几日,便回神策营中接着当值去了。
“姑娘,快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可有的折腾呢。”阿宋走过来,轻声说。
沈忆坐在窗边,看着黑漆漆的窗外,灯火朦胧,满室悄寂。
良久,她忽然问了句:“沈聿下值回来了没?”
“嗯……”阿宋迟疑片刻,还是如实说了,“两刻钟前回府了。”
事到如今,沈忆对沈聿的心思,便是迟钝如阿宋,也瞧了出来。
她本不想说的,可终究是不忍心。
沈忆站起身:“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阿宋无需问她去哪里,心里叹口气,默默跟了上去。
只是才出门,沈忆便停在了门口。
阿宋站在门内,好奇地擡头看了一眼,接着便听到沈忆的声音。
她声音很轻,似是很不确定般:“……兄长?”
阿宋脚步一顿,默默地转身回了房内。
檐角的灯笼弥漫出暖黄的光晕,沈聿负手站在廊下,整个人笼罩在黯淡昏黄的灯火中,面容半明半暗,看不清楚。
沈忆定定神,走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提了提唇角:“兄长怎么来了。”
这笑一定比哭还难看,只出现了一瞬,便从她的脸上褪去了。
她已经很久没喊过他兄长。
沈聿望着她,擡起手:“怕你伤还没好全,来给你送些药。”
沈忆看着他摊开的手掌,是一个小瓷瓶。
其实伤早已好全了,但她还是伸出手去,指尖触到瓷瓶,却没有拿起来,而是轻轻地覆在了上面。
两只手,一只宽大温热,一只细白微凉,隔着瓷瓶,安静地贴合在一起。
沈聿的手微微颤了下。
沈忆一点一点弯起手背,指尖自他的掌心一寸一寸划过,最后缓慢地握住瓶身,拿了起来。
那一分微凉细腻如冷玉般的触感骤然远离,男人指尖颤动了一下,倏然收回手。
沈忆握紧手中的瓷瓶,温温的热度一点一点传进手心,她迟钝地意识到,沈聿大抵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
她想起几个月前,沈聿刚归家奔丧,彼时两人还不熟悉,他却大半夜不睡觉立在她门前,说什么出来闲逛,还低下头来似笑非笑地问:“胭脂好看么?可有中意的?”
事到如今,的确找到了那胭脂,只不过,并非她中意的罢了。
沈忆轻声问:“身子好些了吗?”
“嗯,好多了。”
两个人相顾无言,沉默良久。
“以后……”沈忆张了张嘴,喉咙又干又涩,痛得厉害,她声音有点断断续续的,“别什么事都第一个往上冲,也别老是装得自己很厉害一样,累了就喊,疼了就哭,不然累死了也没人心疼你。”
沈聿说:“好。”
又是沉默很久。
沈忆忽然转过身去,干涩的声音传过来:“……不早了,兄长回去吧……我要睡了。”
“……好。”
可身后一直没听见脚步声。
沈忆忽然仰起头,从她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檐角上一轮月亮,她好像很稀罕似的,看了很久。
月亮又大又圆,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是了,今天是二月十四呢,明日便是十五,月亮当然圆。
可月亮这样圆的一天,人却要分别。
这是她亲自选的路,她并不后悔,她只是没有料到,这条路会这样难走。
沈忆狠狠闭了闭眼,低下头迈开步子向前去。
“阿忆。”沈聿忽然唤她了一声。
沈忆止住步子,回头。
少女穿着银白的百褶流苏裙,转身的刹那,一阵风穿过廊下,裙摆如蝶翅般在空中四散翻飞,她红着眼看他,眼中一层盈盈的泪光,神色却是冷静的。
沸腾起来的血液顷刻间冷却,沈聿露出一个无力的笑:“……没事,回去吧,早些休息。”
沈忆顿了顿,什么都没有问,转身迈进房门。
这夜,沈忆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破碎的岁月光影在梦里闪过,凌乱混沌,全都是关于她和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有时他们坐在树上打一些无聊至极的赌注,谁输了就朝底下的人扔树枝,看着树下的人跳脚大骂,却又无可奈何。
有时是她冬日里突发奇想,非要拽着他去湖上钓鱼,结果一条鱼都没掉到,反而被冻得鼻涕横流,在烈烈寒风里狼狈又凄惨一路小跑回屋里。
有时是他们静静地躺在桃花树下,细碎的阳光透过花枝洒在脸上,他们并排躺着,说起以后的打算。
当时年少轻狂,没想过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很多话不一定实现。
当时年少懵懂,没想过以后会坎坷多舛,那样平平无奇的一个午后,却已是这一生中,极为难得的美好岁月。
那是一个宁静安详的春日午后,半梦半醒之际,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像一片鸟羽,轻轻地落在她的唇瓣上。
阿淮以为她睡着了。
沈忆记得,彼时她浑身僵硬,手心全是汗,一动都不敢动。
但这次在梦里,她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少年清浅的眸子倏然怔愣,耳尖倏然红了。
沈忆忍不住笑了起来,大胆又可爱,她伸出手,紧紧圈住了他的脖子,贴了上去。
缠绕,吮吸,交换,填满。
再也不放开。
她犹如一颗藏在蚌壳里的珍珠,被人极具耐心地攫取,洗净,慢慢地蜕变出盛目璀璨的光彩。
大汗淋漓,一声满足的嘤咛。
浪潮平息,她睁开眼,眼前还是少年俊美的面容,沾着汗水,幽深地望着他。
沈忆抚上他的面容,轻声说:“阿淮,我要走啦。”
“我要嫁人啦。”
她笑着说:“这次,是真的说再见啦。”
笑着笑着,面上流下泪来。
眼前模糊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一双手温柔地抚去她的泪,掌心微微粗糙,有硬硬的薄茧。
视野清晰起来,眼前出现一个五官深邃,眼眸深沉的男人。
沈忆看着这熟悉的面庞,愣住了。
男人看着她的眼睛,很久,低下头,不容拒绝地吻住她。
狂风骤雨袭来,湖面破碎一片。
翌日天还没亮,沈忆被阿宋喊醒,整个人只觉头疼欲裂,一时间几乎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只是一眼看去,便看到了衣架上的大红婚服。
瞬间清醒过来。
沈忆慢慢坐起身,神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沐浴,换衣,梳妆。
她像一个木偶,一群人呼啦围上来,又呼啦一下散去,在她身上留下零零星星的装扮过的痕迹。
沈忆浑浑噩噩,甚至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如今又是什么时辰。
妆成,丫鬟喜滋滋地拿起镜子给她看,沈忆看了很久,才认出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红唇如血的女人是她自己。
她啪地扣下镜子,淡淡道:“不用看了,走吧。”
时辰到了,沈忆被人牵着,一路从疏云院走到嘉安堂。
嘉安堂前,众人垂手肃立,寂静无声,众人的最前面,站着为首之人,一男一女,女人笑容满面,男人负手而立,面上没什么表情,静静地望着她。
沈忆一路上被人牵着,头脑混沌地走到这里,看见正前方的男人,脚步下意识停了下来,双腿瞬间失了力气。
她腿软得厉害,几乎站不稳,更迈不开步子。
阿宋悄悄握住她的手,胳膊用力,将她撑了起来。
沈忆一步一步,虚虚浮浮地走向沈聿。
他们牵着她在沈夫人和沈聿面前站定。
沈庭植去世,家中无父,按魏律,可由家中长兄代成亲事宜。
主婚侍者看了一眼,心道这一家人当真是稀奇,媳妇跟死了丈夫似的,兄长跟死了媳妇似的,一家子死气沉沉,就一个娘亲看起来还有点人气。
这样想着,唱了声“吉时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