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小哥对此一无所知,只剩最后的本能支撑着他。
成功把东西递出去之后,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终于控制不住地歪倒向地面。
在与土地亲密接触的前一刻,管长离伸手抓住了他的后衣领,将他放到了车上。
幸好这辆改装过的小货车空间足够大,后车厢躺下一个成年人两个小孩也绰绰有余。
管长离将被血水泡软的清单铺在了他旁边。
“等他好了得让他给我把车厢里里外外打扫一遍才行。”云螭在旁边抱怨了一句,一边看向管长离,“你真的答应他了?”
“没有。”管长离否认道,她也不是什么钱都挣的。
“你刚刚还说要考虑一下。”云螭说道,“应该不算拒绝吧。”
“你可以当做是对伤患善意委婉的谎言。”管长离说道。
云螭:“……”
“确实是件麻烦的事。”云螭看了看昏迷的眼镜小哥又改了口,“你还年轻,情况也没有到那种绝境的紧要关头,没必要把时间搭在这种看不到尽头的委托上。”
云螭顿了顿,又说道:“等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我们直接送他去雨城,我有几个熟人在那边,可以打声招呼托他们关照一二。”
“那边环境也不错,要继续研究的话,没有比那里更合适的地方了。”
云螭恢复了理智,也就开始思考更多现实的问题。
将量产武器的研究继续下去才是目前最佳的选择。
即便不能拯救世界,至少也能让更多普通人获得一定的自保能力,活下去、繁衍生息,然后才能看见更多的希望。
管长离看着车厢里的尸体、受伤的孩童和成人,缓缓点了点头:“好。”
……
眼镜小哥和林希在两天之后相继退了烧。
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但恢复的速度也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自己的预料,他们甚至可以自己站起身慢慢走动了。
伤口处还有些钝痛,但经历过更糟糕的情况之后,这对他们来说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林希坐在车边,低头看了看自己腰上的伤口,又擡头看了看旁边的管长离。
迟疑了许久之后,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跑过去小声问她:“姐姐、姐姐,你是会魔法吗?”
他在意识恍惚的时候感觉到温暖柔软的手掌拂过他的伤口,然后一股暖流慢慢涌入他的身体,那让他感觉伤口很痒,费力地睁开眼睛的时候就依稀看见管长离的身影。
原本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但醒过来看看伤口,他又感觉不是梦。
管长离对此不置可否:“可能吧。”
她只是回忆着自己受伤的时候状况,尝试着用那种力量去治疗他们的伤口。
还没脱离危险的时候,她怕弄巧成拙反而使伤口恶化,等到他们退了烧才尝试了一下,效果似乎还算不错。
管长离没和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一来不确定效果如何,二来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她的“超能力”。
人对未知的力量总是难免产生恐惧。
但还处在幻想期的小孩显然不在此列。
林希闻言没有露出半点惶恐不安,反倒眼睛放光,满脸期待地追问:“那姐姐能教我吗?我也想学魔法,要是我也会魔法的话,说不定就能救下奶奶和爸爸了……”
管长离听到后面,将直白回绝的话语咽了回去,停顿了片刻说道:“我自己都还没有搞清楚那些‘魔法’是怎么回事……要等我搞清楚才行。”
小孩将这句话当做了肯定,原本黯淡的眼眸顿时亮了几分,他扬起嘴角,兴奋地冲着管长离伸手。
“那就这么说定了!等姐姐学会了魔法就来教我。”
管长离愣愣地看着他的动作,没来得及拒绝,但她也没有制止,任由小孩跟她勾住了小拇指。
勾完好像生怕她后悔似的,小孩一扭头又跑远了。
“姐姐、姐姐,我来帮你。”林希冲向了另一边正在准备早饭的女孩。
“这小孩还挺有活力的嘛。”云螭打着哈欠凑过来说道,“亏我还担心他醒了之后会天天以泪洗面呢。”
不过她们都看得出来,小孩不过是强颜欢笑罢了。
云螭夜里惊醒的时候就听见过他压抑的抽噎声,她微微擡起头的时候就看到旁边的管长离也在睁着眼听着他哭泣,她们当时谁也没开口,安静地听了许久。
有些情绪总是需要发泄出来的。
“真是懂事的孩子。”云螭远远看着溪流边帮忙准备早餐的一大一小。
年长的女孩在最初的崩溃之后也慢慢恢复了理智,早上才有些不安地找上云螭和管长离,期期艾艾地说想把妹妹埋葬在这里。
她很想把妹妹带去以后定居的地方安葬。
但听闻几个大人的对话之后,她也逐渐意识到并没有什么地方是绝对安全的,带着妹妹已经死去的尸体反而会给同行者添更多的麻烦。
管长离想了想,问她想不想带上妹妹的骨灰。
女孩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今天将是他们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天。
三个受伤不严重的人忙活了两天,将研究所里的尸体一一下葬,主要是由管长离负责搬运和挖坟,另外两个负责帮尸体整理衣冠和名牌。
只要能找到名字的,她们就尽力在坟头留下痕迹。
在最后一天的时候,恢复了一些行动能力的眼镜小哥和林希也站起来帮忙。
管长离最后把付野和林啸埋葬在了一起。
再旁边就是林希的奶奶。
好歹认识一场,往后要是还有机会路过,还能顺路一起祭拜一下。
林希和眼镜小哥在坟前哭得稀里哗啦,最后跪下去磕了几个头差点没能再站起来。
女孩怀里捧着装了妹妹骨灰的小盒子,和云螭以及管长离一同站在不远处的树下,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谁也没有开口催促。
等到夕阳西落,一行人才上了车准备上路。
管长离准备把眼镜小哥送到雨城,小孩和女孩更适合去安全区生活,林希年纪太小,管长离可以请父母和姐姐帮忙关照一二,正好顺路回去探望一下家人。
云螭嘴里叼着草叶子,一上了车就变得蔫蔫的,嘴里的青草味让她稍微好受了一些,但不多。
等安定下来就着手去找代替她陪管长离出远门的小弟!
云螭暗暗下定了决心。
伤患在后排昏昏欲睡,女孩看着t窗外满眼新奇,她很少在这种有安全感的情况下眺望外面的风景,不知不觉间就入了迷。
于是最后发现似乎有哪里不对的还是云螭。
“长离。”云螭眯着眼睛盯着路边一闪而过的路牌,“我们之前是不是来过这里?”
“对。”管长离回答道。
“如果我没记错,我们应该直接往北走,而不是回头?”云螭问道,“你是准备掉头去云城吗?”
“事先声明,我并不支持你在这时候去跟云城的人单挑。”
云螭说着顿了顿,又继续补充道:“不过如果你是准备回去把秦乐那小子捎上,我倒是不会反对。至少在打杂方面,他还挺好用的。”
“不是秦乐。”管长离似乎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还记得我们一开始遇到的那个女孩吗?就是和林希前后脚从密道里逃出来的。”
云螭愣了愣,回忆了片刻才想起来:“那个叫小瞳的小哑巴?”
管长离点了点头。
云螭讪讪地笑了笑,嘀咕了一句:“你不提我还真的差点忘了。”
研究所那边的惨状给人的冲击力太强,那个叫小瞳的女孩又是自己坚持要留在原地,云螭不知不觉间也就将她抛到了脑后。
“你想把她一起带上?”云螭说道,“不过这都几天了,说不定还有云城的人在周边游荡,她不一定还留在原地。”
她是在给管长离打预防针。
找不到人对她们来说还算是好消息,至少能安慰自己或许那个小哑巴已经自己逃到了安全的地方,就怕万一……万一找到的是具尸体。
“那就好好安葬。”管长离说道。
云螭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她靠着车窗,时不时用余光打量着管长离的脸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话就直说。”管长离回了她一眼。
“咳。”云螭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但终归还是忍不住好奇,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第一次……对这些不相干的外人这么上心?是因为你那两个朋友死了的缘故吗?”
管长离的嘴角微微下压,气氛陡然凝滞。
云螭有一瞬间觉得她可能会忍不住手痒顺手给自己来一拳,但事实上管长离并没有这么不讲道理,也并没有迁怒于她。
但云螭也从这样的反应中意识到,她至少说准了一部分。
管长离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开口:“我只是不想留下更多会让自己觉得遗憾的念想。”
云螭点了点头,心底开始期望她们最好能找到那个女孩。
……
夜半的荒野之上,远处隐约传来凄厉的狼嚎。
那是野兽的声音,而非怪物。
但不久前出没于附近的怪物余威未散,他们在山林间停留了三天,只听见过几声孤零零的鸟叫,还没看见过其他的野兽。
陷入梦魇的林希被吓醒了,旁边的女孩伸手抱住了他,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安抚了一下。
她自己明明也有点害怕,紧张地擡头看向前面两个姐姐。
“只是野狼而已。”云螭低声安慰道,“你们在车上把窗户关好,不要紧的。”
女孩紧张地点点头,然后轻手轻脚地照做了。
昏暗的光线下,她没有注意到云螭紧皱的眉头和忧心忡忡的神色。
野狼对于车上的人没多大杀伤力。
就算是狼群也不要紧,它们的牙齿和爪子根本没办法穿透车皮。
但孤身游荡在外面的流浪者可就不一定了。
管长离将车停在了路边,拿着刀推开了车门。
“你们在这里不要乱跑。”她低声嘱咐了一句,“我一会儿就回来。”
“你看到那个女孩了?”云螭问道。
管长离摇了摇头:“我去看看。”
她反手关上车门,几步跨进了黑夜之中,云螭趴在车窗上看着她的背影出神,良久才摸了摸自己的脑门轻叹了一口气。
“根本不需要我费力气说服她嘛……”云螭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道。
管长离寻着狼嚎的声音穿过树林。
林子中央有一小片空地和微微起伏的土坡,涓涓细流将这片空地一分为二,但没能冲淡河岸边淡淡的血腥气。
管长离听见野狼的呜咽哀嚎声,仿佛正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变得越来越虚弱。
她往前走了两步,便看见几具野狼的尸体,有被木刺穿透了身体的,有被石头砸烂了脑袋的。
虚弱的呜咽声便是从其中传出来的。
一只野狼躺在河边,肚子上是被粗粝的东西强行划开的一道裂口,肠子都滑了出来,只剩下最后一点力气。
但先前那阵凄厉嘶吼并不是来源于这里。
管长离并没有在此停留,反而加快了脚步,穿过了土坡,在空地与另一片丛林的交界之处看到了惊险的一幕。
瘦骨嶙峋的女孩满身是血,一只眼睛不自然地闭着,半边脸都被鲜血染透,还在汩汩地往下流淌,她费力地举起一块大石头用力砸出去。
但正扑向她的野狼闪避了过去,狰狞的獠牙直奔她的咽喉。
女孩咬紧了牙关,恐惧地闭上了剩下的那一只眼睛。
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没有降临。
她听见野狼近在咫尺的哀嚎。
但哀嚎声只响了不到一秒,在一阵凌厉的破空声之后,野狼的哀嚎声戛然而止。
随后便是什么重物落地的声响。
瘦弱的女孩茫然地睁开一只眼,模糊的视野里隐约出现一个人形的影子。
她用力眨了一下眼。
那个瞬间恰好风吹过云层,皎洁的明月撒下光辉,在山川之间反射出银蓝的弧光。
女孩看见一双暗红色的眼眸,在月色映照下透着诡谲的艳丽,又有着静谧的温柔。在那一瞬间她疑心自己是否遇见了某种传说中的非人生物。
山间的精灵,或者月上的仙灵什么的。
然后她听见对方用清冷却透着几分温柔的声音说道:“跟我走吧。”
女孩下意识迈开脚步跟上去。
越过野狼的尸体时,她的脚步微微停顿了片刻,低头视线扫过野狼鼓起的肚皮——这是一只怀孕的母狼。
但她比这位狼妈妈更想活下去。
女孩恍恍惚惚地跟着走了几步,擡头看向前面的救命恩人,才逐渐从飘忽的云端回到了人间。
“……是你。”女孩辨认出了管长离的脸——几天前她们才见过。
那时候她拒绝了跟她们一起离开。
而且还装成了一个哑巴……
女孩想到这里脸色忽然变了变,下意识伸手捂住了嘴巴,想要解释却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对,只好低下头,偷偷用余光打量着管长离的脸色。
管长离没有指责她什么,但也没有过多的安慰。
最后还是女孩忍受不了持续的沉默,闷声说道:“对不起,我……”
“没关系。”管长离打断她的话,“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女孩愣了一下,有点不安地打量着她的侧脸。
管长离的脸色看不出太多的变化,女孩一时不敢确定她是不是真的为此感到“欣喜”。
“你叫小瞳对吧?”管长离问道。
“嗯。”女孩连忙点头,“这个我没有骗你们。”
“你也是被云城那些人追杀了吗?”管长离低声问她。
“是的。”小瞳感觉出来她并没有在生气,大着胆子说起前因,“我听见那些人在说什么要杀掉那些人,我本来想告诉其他人的,但是他们发现了我,我很害怕,就……就逃走了。”
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有些不安地扭动着自己似乎脱臼了的手指。
疼痛太久似乎就渐渐变得麻木了。
她甚至不太能感觉到自己的脚的存在,完全是凭借着求生的本能跟在救命恩人的身后。
但她不敢擡头,害怕从对方眼里看见失望和谴责。
她也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
可是……
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想要活下去。
眼泪不知不觉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她死死咬着牙,将委屈的抽噎声咽回喉咙里。
——这种时候,她有什么资格哭呢?
然后她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头顶,淡淡的暖流涌入额头上的伤口,她感觉到已经没什么知觉的右眼在隐隐作痛。
她愣了愣,擡起头看向身侧。
那个冷冷清清的姐姐微微弯了弯眉眼,冲她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但那个笑并不含任何愉悦的意味,反倒有些遗憾与无奈。
“不是你的错。”管长离低声说道,“想活下去不是什么过错。”
“或许……是因为我来得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