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微岚跟她说的有些事情已经涉及隐私了,海照月不好告诉第三人,只能简略地总结,“她担心安宁的画风会影响她的精神状态,还有,她也担心安宁的作品放到互联网这种任人评论的地方会遭受网暴。”
“……她说的确实有道理。”
“可安宁说的原因也是存在的。我也不知道她们到底谁在说真话,谁在撒谎。还是说她们说的都是真话?”
海照月烦恼地挠了挠头。
她本来觉得自己已经能够充分领会人类的意图,分清是非对错了,却没想到还能常学常新。
“这不就是罗生门吗?罗生门里没有对错,只有‘我’和‘非我’。”
“罗生门?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诗音的事吧?”林夏问。
提到诗音,海照月的心情顿时有些失落。
“记得。”
“拿联合直播这事来说吧,你认为你要求她联合直播的做法是公平公正的,并且还能让她‘改邪归正’。但在她看来不过是砸她饭碗的恶毒要求。同一件事,从不同的立场出发,就会得到两种截然不同的理解。”
“没有真假,也没有对错,有的只是立场。”
“……就像之前那些在直播间骂我的人一样吗?”海照月问。
“……对。可能那些人只是今早倒霉踩到了狗屎,又刚好划到了你,就来骂你一嘴,谁叫你倒霉嘛。在其他人那里看来很可笑,对他们来说逻辑却是自洽的。”
海照月张大了嘴,举一反三,“……那那些说喜欢我的人呢?”
林夏语重心长地劝她,“咱们这个行业,最不能有的就是玻璃心。很可能那些昨天还嚷嚷着喜欢你的,今天就发帖骂你了。其实你这样就很好,不停地研发产品,卖出去,这样才比较踏实,也刚好是你擅长的。”
说到这,林夏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地,问道,“你那边的薄荷丝卖得怎样了?怎么最近没怎么听你提起过?”
海照月还沉浸在对“罗生门”的思考中,冷不丁听到这个问题,顿时一阵心虚。
“……上一批的订单还在做,新一批还没开始众筹。”
不仅如此,最近因为忙安宁的事,她做薄荷丝的速度也慢下来了,玫瑰丝的进度也停摆了,猫猫被她饿了两次,都有小脾气了。
林夏:……
“你还是上点心吧,小心好不容易积攒起的流量掉光光。我就没见过你这种把人家的事摆在自己的事之前的人。”
海照月长长叹了口气。
她最近的懈怠不仅是跟安宁有关,另一个原因,她发觉自己好像已经厌倦了做“薄荷丝”这样的简单工作。
尤其是上次在疗养院里捡到黄桷兰后,她的心开始想入非非,迫不及待想尝试做各种“黄桷兰丝”、“桂花丝”……
想得越多,坐在织布机前就越容易想到林夏描述的“流水线”。
可是她不能停顿。
她的背后还有喵喵,有粉丝,还有在她这干活的王家村众人。
昨天她们来交货的时候还旁敲侧击为什么现在她送丝的速度慢了不少。
一想到这么多人的生计和希望都紧紧系在自己身上,她就觉得头皮发麻,背脊上似有千金重。
更何况……
她看着手上已经圆润得像上等珍珠的龙鱼目。
它就像一个明晃晃的胡萝卜吊在她眼前。
现在,她只盼撑到夏天过去,薄荷丝的销量自然下降后,她能有空闲研究一些新的东西来冲散现在这种疲惫感。
比如不同颜色的线和布,比如花纹,比如更复杂的图案。
想到这,海照月底托腮发呆片刻,一把抱起在旁边打盹的猫猫狠rua一把,“小猫猫!还是你比较幸福!不然你打工养我吧!”
苗仲煜这些天已经习惯了被以各种姿势揩油吃豆腐,冷不丁被这样摸摸抱抱,他挣扎都没有挣扎,反倒是比较担心海照月现在的精神状态。
如果他能说话,他可以霸气地对海照月宣布,“好啊!别干了,我养你!”
但可惜,他不能。
他只能一边忍着海照月对他的各种越来越过分的蹂躏,一边磨爪霍霍地等着七月中旬自己能够翻身的那一刻。
*
安宁没想到海照月真的说动了她妈妈。
“……她……没有为难你吗?”她担心地问。
“没有啊。”
“不过,我答应了你妈妈得用我的身份注册,并且不能让你直接接触账号。但你放心,我会告诉你进度的!”
“没关系。我的画能有重见天日的这天我就很意外了,写用谁的身份注册并不重要。”安宁对此倒是十分释然。
海照月本来想问问她当年那件事,但直觉告诉她现在不是时候,于是,她打算先干正事,从现在开始帮安宁整理她的画。
安宁也十分配合地给她发了自己画的文件夹的位置,找隐藏文件夹的方法,及电脑和文件夹的密码。
海照月看着那一长串密码,咋舌道,“……好复杂啊……”
安宁轻轻笑了声。
“你的私人画都是电子画吗?有没有遗漏的实体画啊?”
听盛微岚的意思,安宁一开始应该画的都是油画。
“没有。实体画风险太大了,会随时被我爸妈发现,所以那以后,我都用数位板画画了。”
盛微岚跟海照月说的那番话略微提到了安宁的学艺过程,她前后应该改学过几次画种。
海照月好奇道,“听说你之前学的油画,后来又改学国画,还用数位板画,转型会不会很难啊?比如每种都需要重新学?”
她都不敢想象自己如果同时学几种画会怎样。
“怎么会?其实无论是画笔还是触控笔,都是表达工具罢了。只要熟悉了基础,剩下的只是练习和表达。我妈觉得我是女孩子,应该养成恬淡自怡的性格,不应该接触太激烈的东西,所以她才让我转学国画。”
安宁的声音里有一丝不可察觉的傲气,“但我知道我对国画根本没有热情,就算技法学得再熟悉,没有想表达的东西,一辈子只能算个画匠。”
“表达?”
“嗯呐。就像你织布……”安宁想拿海照月熟悉的织布举例子,话到嘴边却卡住了。
她也说不出海照月现在做的事情有什么情感的表达,而且,如果按照她的定义,海照月现在做的事情更像个工匠。
“……织布怎么了?”海照月好奇地追问。
“咳咳,就拿我之前跟你说过的缂丝来说吧,图样、用色等这些,都多多少少具有个人特色和想要表达的主题,比如为什么织龙凤不织花鸟,用蓝绿不用青紫,甚至用什么尺寸的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和偏好。”
这是安宁第二次提起缂丝了。
安宁的描述再次勾出了她对缂丝的向往。
只是缂丝这门技术与她研究的那些小玩意又不相同。
这一看就是需要投入所有精力去学习的东西——还不一定能学成。
而她充其量只有短短十年的时间。
海照月盘算着,她可以等她的龙鱼目彻底点亮之后,再去钻研陆地上的各种织布技术,能学多少就学多少。
起码得把基础技巧学会,这样,就算她回到海道那边也不会太无聊。
这么想着,她决定将缂丝也放进自己的研究清单中。
《活出生命的意义》这本书不仅帮她解决了安宁的问题,因为这本书,最近,她脑袋里逐渐了许多想做的事,只等着解决龙鱼目之后再一一开启。
她突然对未来的日子充满期待。
*
先向盛微岚征询开账号这事果然没做错。
作为一家之主,得到了盛微岚的首肯后,安宁和海t照月要做什么就方便很多,起码不用偷偷摸摸,还有了帮手。
比如,安宁一个嘱咐,童阿姨便在第二天早上驱车回了凫山。
“你和宁宁在计划做什么呢?这么神秘?”童阿姨一边打开电子遥控门,一边问海照月。
安太太只让她尽量配合两个小姑娘,也没有具体告诉她要做什么,导致她现在一头雾水。
海照月抿嘴笑了笑,并不答话。
童阿姨十分识趣地没多问。
开了门后,她就待在一楼顺便收拾房间,海照月则带着u盘去了安宁的书房,顺利找到了她的隐藏文件夹。
结果一看文件容量傻了眼。
2个T?
可她没带这么大容量的U盘啊?
无奈之下,她只能向童阿姨求助。
还好凫山的别墅常备一些基础数码设备,移动硬盘也在其中,才解决了海照月的窘境。
在拷贝画的间隙,海照月闲着没事,干脆在走廊里闲逛,重新欣赏一幅幅挂在走廊墙上的安宁的习作。
这些画确实如盛微岚所说,没有特别亮眼的地方,就像网络上一搜一堆的图片。
海照月顺着走廊走了一圈,被转角处突然晃过的一丝青绿吸引了注意力。
这是……
海照月想起来了。
这就是当初安宁开始和她聊画画的契机。
因为她一眼看出这幅画与安宁其他的画不一样。
而最初吸引她的正是这一抹青绿。
当时她正在研究天青碧,对所有的蓝绿系颜色都觉得十分亲近。
只是这么些时间过去了,安宁其他的画上的颜色都多多少少出现了褪色现象,只有这幅画,颜色依旧鲜亮如初。
她心里闪过一丝讶异,但随即就想起来为什么会这样——安宁曾经得意地告诉她这幅画用的并不是普通的颜料,而是她老师送给她的上好的矿物原料。
海照月干脆凑近去观察这幅画。
高耸的远山,潺潺的流水,还有潭边蹲着的小人,一切都和印象中一样。
海照月微笑着脑补当初安宁观察的角度,盘算着要不要把这幅画也拿走。
虽然它的画风和安宁其他画不太一致,还是装裱画,但它跟其他画有一个共同点——它们的背后都藏着一段安宁难以忘怀的回忆。
正是这点滴的回忆,组成了她的人生。
如果说她即将新建的这个账号是为了记录安宁的人生的话,她希望这些有关她的人生的碎片尽量不要有缺漏。
她犹豫了片刻,决定上手去拿。
然而,就在她即将将画框拿下的那一刻,看着那远山上的一层层青绿,她突然想起了安宁曾经给她科普过的一段话。
“……还有砗磲、贝壳、云母,经常会被用来做白色颜料。不过云母除了白云母,还有其他的颜色,像浅黄、浅绿、灰褐这些,而且云母磨成粉后有类似珍珠一样的细闪,特别好看……”
云母磨成粉……
类似珍珠一样的细闪……
细闪……
海照月一拍脑袋,“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珍珠也是矿物!会闪光的矿物不只有珍珠啊?!还有云母啊!安宁告诉过我的!!我怎么能忘了云母呢?!”
流光溢彩的效果!
她想她有新的想法了!
*
云母便宜又随处可见,不像珍珠,市场混乱坑还多,不用精挑细选,一找就找到一大把。
只是看着市场上琳琅满目的云母,还有摆着一起卖的各种宝石手串,海照月眼睛花了。
“紫锂辉……”
“月光石……”
“青金石……”
“孔雀石……”
“金沙石……”
怎么会有这么多好看的石头?!
海照月看一串,爱一串,恨不得通通打包回家,差点忘了自己本来只是想买云母。
对于她这个想法,林夏一开始百分百赞成。
女孩子嘛,喜欢一些blgblg的东西有错吗?
反倒是海照月,平时实在太朴素了,现在终于开窍了,懂得买手串了~
照她的想法,还犹豫什么啊?一种一串啊!每天换着带,一个月不重样都没问题!
不过按照海照月的性子,可能不想买这么多。不过没关系,她可以根据自己的经验推荐!
然而,当她听到她竟然打算让人将这些宝石都磨成粉给她织布时,真要一口老血喷出来。
“织布织疯了?什么都往布里加?上次你废掉的小几千的珍珠,是不是还没给你长教训?云母有没有用你还不知道呢!就冒这么大风险!”
于是,海照月又蔫了。
只能先乖乖地去买云母粉,还是最普通的白色。
云母粉送来还需要一点时间,她趁着这个空当开始帮安宁整理画。
早上她带着硬盘离开安宁家的时候,童阿姨不由分说塞给她一个笔记本电脑,说是安宁让给的。
她来凫山这么久,愣是没有给自己添置电脑。
一是鲛人那边对于人类文明的掌握起码落后陆地二十年,她并没有习惯现代电子产品。
二来,平时直播、查阅资料手机就够了,剪辑之类的活又有喵喵帮她处理,她没有什么运用电脑的环境。
想到整理这些画作离不开电脑,她不能再像之前一样逃避了,于是,她还是接下了笔记本电脑。
好在安宁画画都习惯写上日期,海照月将这些画按年分别存在不同文件夹中,惊讶地发现这些画竟然横跨四年。
也就是说,安宁从14岁开始就改用数位板画画了。
海照月不由想到那个刻着歪歪扭扭的祝福语的数位板。
难道……是因为安康的鼓励,安宁才重新开始画画吗?
海照月一张张仔细地看过去,发现安宁的画虽然场景多变,想象诡谲,用色大胆,但始终有一些重复的元素和人物。
比如玫瑰。
这个海照月知道,安宁十分喜欢玫瑰。
比如一个诡异的长发女孩。
这个安宁也知道,这往往代表着安宁自己。
还有一个出现了两三次的男孩。
只是这个男孩在安宁的画里不是背影就是虚影,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象。
另外,还出现了一个海照月意想不到的元素。
一条通体黢黑的红眼巨蟒。
最新的一副在两年前。
巨蟒似乎刚进完食,肚大如斗,盘旋在一堆骷髅间。
它高昂起头颅,猩红的瞳孔直直盯着屏幕,大热的天,愣是把海照月看出一身冷意。
巨蟒的肚子上,刻着一个鲜红的骷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