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初生第七章醉生梦死(三)
春日渐开。
每到开年,又逢季节轮换之际,城中待批阅的事务就叠成了山。又是一日忙碌过后,楚司远终于得空抽身,回往书房小憩片刻。
说来他年逾半百,仍旧事事亲力亲为,壮年气盛时不觉辛苦,长久而来,方才切身体悟斜阳西垂之感。总有一日他是要吃不消这等繁务的,待到暮落那一日,硕大楚家家业移交到业已成气候的少主手上,是顺其自然的转承。谁料儿子突然转变了心思。
楚司远心中有气,当着旁人的面,他从不表露。
他气得并非是儿子不顾念人之常情,留他这个已近黄昏的父亲孤家寡人一个,无法享尽天伦之乐,他气的是,事事本该遂他心愿,却总在要紧的关头,生了变。
这一切,他不免怪起一个人来。
求亲之请,万事筹备得妥当,回回去信,牧家长辈都未表异议,没想到那一个后生小女一语就作废了如此大的一事,不将楚家放在眼里!虽不巧撞上牧家太爷之丧,谈婚论嫁不当其时,可那小女拒言干脆,未留后路,怎能让他不加怀疑,她根本就是别有居心?
可恨!牧家之人,这是第二回拉下楚家的脸面了。她父亲抢亲在前,害他痛失心爱之人,她拒亲在后,害他楚家又要折了嫡子。万般想来,那牧家小女的步步举措,不出对楚家的报复!
这么多年以来,各方安宁,牧家一手扶持这遗孤为医道传人,他竟以为她不会再对父母失踪之事怀有多少念想。是他低估了这小丫头,或许早在雪家那小魔头翻旧账前,她就盯上了楚家。一手养大的儿子对她死心塌地,不惜与他这个父亲屡屡作对,最后还要抛下家族了断俗世之缘,这就是她在向楚家报复的最好的明证!
是她在唆使,定是她在唆使,唆使他楚家的少主掀翻整个楚家。
堂堂楚家少主,已是将自己当成了一名疆域使来看待,大有为世间不公道之事献身而不顾念多年父子之情的势头。
这么多年来,他做错了吗?
楚曦然身为楚家的继承者,他行教养之严厉,磨砺他将来当得起一城之主,对得起列祖列宗。楚曦然身为楚家唯一的儿子,他行父慈之温厚,对其个人喜好何其纵容。从不强求他迫于宗族利益联姻,接纳不喜欢的姑娘家,不能与自己情投意合的女子相守一生,他深知其间愁苦,他只愿自己得不到的,成全在儿子身上。
到底怎么做一个父亲才是对的?
他想问的那个人,而今给不了他回答,只有靠他自己了——疆域府的试炼未降临,一切不成定局,或许还有一个挽回的法子......
心中愁思难消,楚司远才踏进书房,一切的念头便由徒生的警惕之意驱散了。长桌后方悬挂的画卷旁,一扇侧窗敞开着,润泽的绸缎风帘正在随初春一同赶来的凉风里飘逸。这窗子,他从不打开,也不会有哪个家仆不惜违背宗主的心意,犯下这等粗心之事——定有人潜入了房中。
楚家宗主生息沉着,关上门后,赶着转身时,朝屋内很是稀松平常地环望一眼,随即径直朝挂在窗旁的那幅卷轴走去。他神色悠悠,丝毫不惧这屋内藏了旁人,看似自顾自地进行着每日的例行之事,心下却思忖着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如此猖狂,胆敢闯入楚家宗主的房中!
走过窗前,楚司远不多看敞开的窗子一眼。站定在画卷前方,视线挪入画中,他的神色忽然变得与方才不同了,眉目间的竖褶柔和了许多,像是在与画卷中的女子对视。
他凝视着那精致勾勒的人形,陷入了沉思。
在他眼中,那不仅是画师的笔触与颜色,而是他心中那个活生生的人。许久以来,她活在这画中,住在这间屋子里,陪伴他度过了漫漫的长夜。
她身在画中,仍旧停留在十八岁的芳华之年,她自幼气质清雅,有名门仪容,成年后又多出了几分娇媚,惹人怜。她手中扶着一把古琴,那是她最最心爱之物。画面的背景乃是她多年居住的葵家别院。她在湖心亭中痴醉地弹奏古琴时的模样,是他永生难忘的记忆。
此刻,忘了偷入房中的贼人,他心中生出许多疑问,想要亲口问她。
青舞,此时的你,可会预料到之后发生的种种?
青舞,你可是早就打算放弃与楚家的婚约,与一个贸然闯来的登徒子私奔而逃,生下不属于我们俩的孩子?
青舞,你的孩子长大了,听曦儿说,她生得很似画中的你......
青舞,直到如今我也忘不了你,没想到,我的孩儿竟也步了我的后尘,真是好一段孽缘!
楚司远不禁擡头望向了虚空,又问那人:你说,曦儿到底像谁呢?与我一般专情,与你一般向往物外......背心一个激灵,楚司远顿时感到毛骨悚然。
青舞,是你来报复我了吗——楚司远在心中默念,好几日来的忧思被他寄托在了这一语之中。
若说一切都是巧合,他决计不信。他不惜用自己的一生作为代价换来的机会,结局并不完美,他没能如愿以偿拥有他该拥有的一切,可过去了如此多年,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了。至少,青葱岁月的青舞还在近旁陪着他,当年的遗腹子也长大成人,令所有人感到骄傲。
如今,那留存下来的遗孤,就是来破坏他精心营造的一切的!
那可是你的女儿啊,青舞——
可她姓牧!他的目光中压着几分怒意,画中的女子,神色还是那么清雅、端庄,仿佛他的心绪丝毫不能左右她,看着她这副无动于衷却安详婉约的神色,他的怒意立即又散了去。天下如此之大,唯有她能抚平他心中的一切烦闷。
隐匿在房中的潜入者静静屏息看着一切,楚家宗主这些不得其解的行为令他深感疑惑,他总算是按捺不住,主动作了声。
“楚宗主好兴致,赏画如此专注,竟都察觉不出屋内有旁人吗?”
话音从身后传来,楚司远缓缓将视线从眼前的画幅上挪开,还似留恋不舍。他转过了身来,看向背后之人,是个身穿白衫的壮年男子。男人身上有几处轻伤,不影响他气劲沉稳,此人脚步无声无息,又能避过楚府中众多守卫潜入宗主的书房,足证他轻功高明,加上他不收敛的深厚内力,想必以他这等身法足以独步武林。
楚司远只道这人武功极高,倒不担心他欲加害于自己,白衣人这等高手若心怀歹念,他早就逃不脱一死了,又怎会不动声色静候到此时才现身?但他更清楚,此等高手身负有伤,不走正门请求会见,定不会为什么好事而来。
楚司远猜不到来人是何身份,直问:“阁下走偏门来此,所为何事?”
白衣人抱拳行了一礼,倒是懂些礼数。
“失礼了楚宗主,在下慌不择路,实属无奈之举。还未向楚宗主介绍,在下白隼,来自景阳、九子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