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这个时辰,牧梓澄揣测——若如清明所说他人还清醒——他应当已在预先防范夜晚的来临了,该是趁着夜还未完全深下来,多在林中四处走走,能更快寻到他。
她加急了步伐,时不时在途中唤上两声。
林子里虽有铜铃声干扰,但人的声音还不至于被完全遮蔽,倘若雪湘若在邻近处听见她的呼唤,两人不会轻易错过。
雪湘若盘膝而坐,念起了静心决。
方才,他只觉得有个熟悉的声音,不断涌上心间,怎么驱赶都无法驱散。他忧心黄昏的落幕,会让自己遭受魔性的侵蚀,当周围的深林里,响起疑似女子的呼唤声时,他越发认定是自己的心魔开始了作祟。
呼喊声若隐若现,时有时无,模棱两可,方位不定——
这心魔,实在狡猾!最会利用他在意之人惹他生急,迫使他卸下心防。每当他急切念想起他珍爱的人们时,那心魔就会趁机在他脑子里,不断上演着惨痛的悲剧,让他一遍又一遍,品尝他们饱受严酷伤害的滋味。
他容忍不了的,正是这些迫害,心魔生幻象,他何尝不知?可他就是不能容忍!待到幻象之残酷、之惨烈、之不能原谅,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他再无法稳住心神,克制心魔。败了阵,身体被心魔抢夺,更不会放过他,它会操纵着他,做下无法收场的恶行来,直至完全将他拉下深渊,一同成魔!
心间冒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
身处凉意遍布的秋日傍晚,雪湘若的额头却大汗涔涔。仿佛伴呼唤声和鸣般,他沉心念决的声音,随之逐渐变大。声音近了,心决念得响,响得快要穿透周遭的迷雾,打破铺天的密铃,念得再大声,却无法增添静心决的效用,可雪湘若就是止不住以这笨拙的方式来对抗心底的恶魔。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受到了晃动,什么力量在拉扯他,在摇晃他,身体似乎在坠落,坠入黑暗的旋涡之中,令他无法呼吸,他想张嘴呼救,口中却依旧被静心决的道词充斥着,无法分心。
牧梓澄拉扯着雪湘若的胳膊,他却坚如磐石,怎么都不挪动半分。无论她怎么喊,怎么想摇醒他,他一概无动于衷。
她不知,他究竟是听不见她的呼唤,还是又陷入了梦魇之中。他现在这般,就似在她短暂离开业宝期间,发生过的类似情形,事后五羊师兄相告,他是中了一种奇异的焚香蛊毒,五羊师兄当是替他祛除尽了这毒素,怎得他又整个人僵持住了呢?
心魔到底为何物!牧梓澄实是难以琢磨,更难以想象这心魔对雪湘若造成的影响。她好不容易在偌大的雾林中找寻到了他,却没法让他清醒过来!
雪湘若的药囊应是藏在了他的袖中,可她无法触碰,他捏住的静心决,使得浑身气劲不断回转在丹田处,逼得她无法靠近伸过手去,她也担心,万一遭外力破坏了他稳固的气决,会否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
她只能一声声地,不停呼喊。忽而,雪湘若睁开了双眼,可那目光涣散,片刻后又阖上了。
他睁开那眼,仿佛在确认什么......他难道将自己当成了噩梦中的幻象了么?若是处在他身旁真实的人,会被他当成幻觉代入到了噩梦之中,是否可以跟他讲些,与可怕的噩梦无关的稀松小事,来破除噩梦的包围,让他不会感到太过苦痛?
牧梓澄转变了尝试的方向,坐定在雪湘若跟前,同他说起了闲话来。
“湘若哥哥,我又找到了一味药......你知不知道,它就长在你头顶上呢......可是这树,现在还没开花,等到日后下过了雪,遇上了晴时,它就会长出跟灯笼似的火红花朵,那时就可以采下它,用来入药了......霜姐姐说,她托一位师兄去东边寻找的药,也有了些眉目。你看,离搜罗整齐,越来越近了,只剩下两味......跟你说过,有救的......”
双目紧闭的人,突然扶住了她的双肩,眼皮底下的眼珠急速转动,口中的咒决已经断掉,他不停地摇着头,碎碎念着:“是你么澄儿?不、不!是假的、假的!一定是你在骗我,你骗我......”
“不是假的!湘若哥哥,你睁开眼看看呀,是我啊......”
她等了片刻,雪湘若静静睁开了眼,瞳孔中还欠着神。
他看不清眼前之人的面目,但手掌之中,传来了真实的触感,是真实的,穿不透的幻影。他尚不敢尽信眼前人影的虚实,他擡起手,去触碰那人影的脸颊,柔软,有温度。慢慢地,一双透亮的眸子显现了轮廓,清晰了起来,他从捧起的脸庞上,乌黑的眼眸中,望见了自己的影子。
幻境之中的假象,绝无可能倒映得出他自己的身影!
这一瞬,雪湘若猛地从鸿蒙中惊醒了过来。他望着眼前的少女,笑了,是年少时纯然的样子。只是大梦初醒,他忽略了手心中逐渐滚烫的温度,鼻间之隔一指,对面的人,心跳乱了节奏。
雪湘若放开她,长舒一口气,捂住了心口:“是你,澄儿,真的是你!”方才迷梦之中的痛感是那么真实,他不敢轻挪视线,只怕一走眼,人就没了,“太好了,太好、澄儿——你怎么了?”他不知牧梓澄为何也捂着胸口,以为她受了伤,或是受了惊。
“没、没什么,走吧。”牧梓澄速速起身,掸了掸衣衫上的杂草,催促雪湘若动身,没让他察觉出脸上一闪而过的神情,“大家都在出口等着了,只待出了阵,一切就没事了。”
“那奇怪的人抓了你去,可有难为你?”
何止是为难——牧梓澄心里想着,却不想在此时告诉雪湘若她所受的委屈。还不到最后,没有完全赢得比试,她万万不敢大意。
“出去再说。”她淡淡地,走在雪湘若前面,依据脑海中的记忆,搜索那条最接近出口的通路。看来不用明日午时,他们能赶在午夜之前,回到崖上草庐......
突然间,脚下地面变得湿滑,牧梓澄失去了平衡,发出一声惊呼。雪湘若慌忙伸手去拽,这一拽令他大呼不妙——脚下已然悬空!牧梓澄并非不慎滑倒,而是一脚踏向了空处,踩落到不知深处的洞窟里去了。雪湘若没能拉她回来,反倒被这突来的冲击连同带落。
两人一同,坠入了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