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以来,他便是在身边守护着她的人。蹒跚学步时跌跌撞撞,是他牵着她,在一旁看护。她学长辈试药,胡乱往嘴里塞草药时,总是他慌忙制止了她。她模仿父亲刻石,不小心拿刻刀割伤了手指,还是他心疼地为她舔血抹药。完满和睦的两个家,如今独剩年少的二人,无形之中,他默默承担起了想要照料年幼妹妹的责任,或许在他心里,她还是那个对什么都懵懵懂懂的小女孩,他更是气自己,没有变得比年少时更加强大,反倒招来她为他担忧。
“湘若哥哥,我长大了,可以保护自己,你不用什么事都自己扛,什么都揽到自己身上......”
她的目光是那么的坚毅,无需用力便穿透了雪湘若的心,他怎会料到内心深处的想法,在她面前就似袒露无余。或许是他一厢情愿,还将她视为那个尚且需要他人呵护的孩子,迟迟不愿面对她的成长。或许他甚至是嫉妒她的,即便是爹娘不在了,她从来没有停下成长的脚步,而他的历程似乎止步于走火入魔的那一年,那一年,他十六岁,正与她如今的年岁相仿。
“还疼么?”雪湘若轻柔地抚上她的肩头,正是被火莲刀刺中的伤口。
牧梓澄说不上来他眼里是什么神色,只觉得心疼之余还有一分不知何处来的幽怨。
“一点都不疼,早就痊愈了......日后不会这样了,我答应你。”
她十分认真地注视着雪湘若,很是懂得他的担心。
她一向是守承诺的,雪湘若露出浅浅的微笑。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轰然巨响,将两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是曲遇明运剑击中了巨石。他使的是那套自创的水心剑法,剑招灵动,看似轻柔,剑尖落在那巨石之上,好似人被点中了命门,只是这轻轻的一点,崩塌声响起,巨石顷刻间被腾起的云雾缭绕,待到云烟飞散,巨石已全然不见踪迹,徒留了一地的细细粉尘。
雪湘若看出,他那看似柔和的一击之下,凝聚了多么深厚的功力,他将全心之力倾注到手中之剑的顶端,人之精气化入剑,与剑合而为一,找准了巨石的命脉,一击制胜!此招若是用在人身上,下场决计不会好过巨石。
看清这散落了一地的细碎之后,静默的空气中骤然响起众人发出的惊呼声,他们鸣起了掌,恭祝曲大公子喜得好剑,将这水心剑法的威力又提升了一层。
曲遇明遥望远离人群的二人,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朝着牧梓澄高声询问。
“此剑尚未命名,剑师不介意的话,容我自行取一名可好?”
见牧梓澄点头致意,曲遇明将新剑高举空中。剑身映照在烈日的强光之下,泛起了它原有的微亮青光,幽静深远,质朴纯粹,丝毫不惧日头的强盛气焰,仿若空谷中绵延不绝的清澈山涧,至柔至坚,湛蓝孤绝。
“就叫它水心剑罢!唯世上有了这水心剑,水心剑法方得大成!”
看客们无不为此称好——曲大公子亲自试剑,众人见识了它配合水心剑法的惊人之势。试剑完后,尊文山庄宴请四方,各方与会的江湖人士,纷纷得以一睹这把自发青光的宝剑。剑如其人,剑容恰似曲遇明之风骨显露,鸣丰坊间遍传这水心剑的名号,如同敬称其人。
尊文山庄曲大公子日后也因此得江湖人一声敬称:水心剑尊。
鸣丰城外,风声渐起。
四人即将远行,曲遇明特地出城相送。他知晓雪湘若挂心当年往事,数年来静心养神,还是忍不住拼了余下性命,誓要了却这桩心愿。路小野转交了欧敬存留的一封旧书信,有了新的发现,眼下正是要追踪牧紫泉亲笔在信中留下的约见之处,探查一番当年雪家之人错过的故地。
巧的是这处地方,位于束嵩城外的郊野,为寻疗愈雪湘若的药材,牧梓澄正打算去束嵩秋家求药,如此一来,她与几人商量提议,可在束嵩暂时安身。
曲遇明得知这一打算,却担心起来:“这主意虽不错,恐怕难以如愿。牧姑娘大概不知,秋家前些时日已向世人宣告,不接待雪宗主入城。”
“怎会如此?”牧梓澄听闻后十分震惊,这秋家与南方各宗族向来友好无怨,怎会突然发出这等宣言。她望向雪湘若,心中满是疑惑,不乏伤感。
雪湘若看似已经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他坦然接受:“看来秋家是因传闻怕了我。”
曲遇明凝眉颔首,拍了拍他肩头。
他与林冶搏命时的情景并无旁观者,曲遇明又命属下三缄其口,不得对外言传。可越是想避免为外人所知、对此讳莫如深,越是免不了受人猜度。世人不知实情几何,先是有些闲言碎语传出,而后各自又加油添醋,擅自夸大妄想,到了最后离奇得不成样子,实属人言可畏。而后闯入晏家,他的魔态却是被晏家之人全数看在眼里,这一遭大大加深了外界对他入魔之事的渲染。
秋家坐落束嵩植芳百里之城,爱惜花草,经不起他这位贵客在此折腾,拒客也是可想而知的事。
其余宗家却无此意,唯独秋家,牧梓澄无法理解秋家这个决定。在旦焦得知秋家种下了雾川羽莲的变株,是目前唯一下落明晰的药材,秋家定是非去不可的。她不免暗自思忖,这秋家宗主这般为难于雪湘若,求药之事是否会更加艰难?
“多谢遇明兄提前相告,我本另有安排。”见牧梓澄不明地望着他,雪湘若报以一笑安慰,好像他早有预备,反而她才像是受到了非议的那个人。
“如此便好,赶路不宜耽搁,遇明就止步在此,几位多加保重。”
曲遇明抱拳道别。
雪湘若心中挂念着追踪旧事,正有辞别之意,他谢过曲遇明远随送行,还赠车马为他们上路行了个方便,回以一礼当作辞别。他拗不过牧梓澄的催促,先行上了马车,没有察觉她正候着逃过他眼底的时机。牧梓澄会意了曲遇明递来的眼色,接过他暗地塞来的东西。
“牧姑娘要的图纸,收好了。”曲遇明悄声嘱咐。
这正是在密室之中,她向晏瑭附加的要求。确认了一眼,她便将图纸折了起来,也悄声回道:“多谢曲大哥。”
那日在欧敬家中发现了当年遗留下的图纸,她便动了心思。恰逢雪父之枪被曲遇明刺断,她更加想要替亡人完成当年铸枪的约定。案子有了定论后,欧敬遗存之物被晏家悉数收走,苦于无处寻门路,她便借三人商谈之机,将讨要此物当作了事后报偿。
这图纸虽是出自欧敬之手,但她阅览爹爹当年的书信,察觉他极有可能是要亲自来替雪伯伯铸枪。若是能替爹爹完成当年这一未尽之事,或许她就能容易些、接受爹娘已含笑九泉的现实。
只是铸枪之事,她还偷偷隐瞒着雪湘若。她屡屡听他自怨自艾,恐今生再也无法动武,她不相信他无药可救,但为了免于提及此事使得他难堪,她与曲遇明说好绝口不提,铸枪之事又非朝夕可成,她尚需时日钻研技法。先帮雪湘若一起查出真相,让他放下心中的仇怨,炼成祛除魔性的丹药,等待他重新拾起活下去的希望的那一日,再将此事作为锦上添花之举也不迟。
她心怀这份美好的希冀,将图纸藏好。
远方的天空,有云层密布,风势更加凛冽,看上去不久雨势就要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