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饮赤莲第十章重出江湖(二)
还记得初到鸣丰,从尊文山庄旁路擦身而过的那日,如今已是身在这高墙之中——雪湘若回想起来,只觉得世事瞬息万变,阴晴难料。在山中一日复一日清修了三年,在雪家深宅里昼夜不辨又近三年,恍恍宛如昨日;而在鸣丰逗留不过月余,却已经历了好些事,这些时日才让他重新体会到活着的感觉。
与世事错过了这么多年,与支撑着他熬过无数个艰难日夜的思念之人也错过了整整五年。那个重见时,险些都要认不出了的女孩,已经长大了,或许当初夸下海口要保护她的誓言,早就变成了戏言。如今,她是天下皆知的牧家医圣传人,也是墨铸的主人,身边自有护她周全之人。而她看似坚强地成长了起来,比他心怀更多希望,有着他无法企及的广阔前途。如此看来,他若继续留在她身边,只是有害无益。
尊文山庄曲大公子留他在此处,或许是担心他的心魔再次发作,恐会伤及无辜,若不然,对他这个与一概武事再无缘分的废人,还打算与他切磋武学不成?在尊文山庄待得愈久,他愈发认清自己的处境。
这里的一切无时无刻提醒着他,他与他向往的日子已是相距千里......
曲大公子今日早些时候说是要去趟晏家,归来后见雪湘若在他竹园中独坐,背影甚是寂寥。他这院落本就清净,特意留雪家宗主在此,想着是好过在别处被人冷眼以对。
“雪兄,一个人在此处愣神,定是在思念佳人罢?我替你问候了牧姑娘,她一切安好。”
“曲兄说笑了。”
雪湘若放下心中的胡思乱想,朝着曲遇明淡然一笑,心知他是好意宽慰,“明日何复未可知,我只盼望着能以茍延残喘之身替爹娘惨死讨回公道,怎敢奢望其他。”
“分明听闻人先生说,你们自小就有媒妁之约来着。”
“幼时玩笑之约,到了今日不尽然能作数。”
“雪兄瞒不过我,那日在密室阁楼前,你眼里的深情我绝不会看错。”曲遇明笑言戳穿,转而又叹起气来,“牧姑娘养伤之时是你闭门不见,我见她对你的担忧分明超过旁人,而你好不容易去晏家营救,她却终是不打算出来见你一面,这我有些看不明白啊。”
雪湘若轻笑道:“我与她自幼便如亲人一般,曲兄在旁看来,自然会觉得我们关系不寻常,我只希望她能一生平平安安,想必她亦如是。”
曲遇明反问道:“儿女之情你无意,武学之事你也无意,雪兄活在这世间,难道心里就只有为父母报仇雪恨这一事么?”
“曲兄所言不错,我如今唯有这一心愿。”
雪湘若面无触动,似乎一意想让曲遇明相信他所剩不多的性命,只为仇恨茍活。
曲遇明摇摇头,回想那日与雪湘若一同强闯晏家之时,他岂是这般自甘堕落的姿态?他明明身处逆境,还能借势将逆境化为前路,替几人开出一条道来。曲遇明坚信,那日看到的雪湘若才显现了他的真性情,绝不似眼前这般颓丧。
“雪兄难道认为遇上走火入魔这一坎,万事就不能重来了?”
“依曲兄的意思,还有什么别的活路?曲兄可知我曾在凤王山修行三年,就连老山主传我的这套明意心法,也只是暂时将我的心魔压制住,我若是妄动一丝内力,就是这功法也难以维系安宁。何况,那一日,曲兄也瞧见了,哪怕我潜心修行这套功法多年,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伤了她。这心魔每爆发一回,我的身体便如同万蚁噬心,清醒回来,只觉全身被掏空,几乎要散了架,我实在是不知还需多久,这家伙就会耗尽我的心神,更不知下一回是否还能活着醒来,恐怕老天不会给我机会重新来过了......”
雪湘若本是意欲打消曲遇明对他的宽慰之念,说着说着,只觉人生逢临绝处,竟不自禁动容起来。从未对他人袒露过这内心的脆弱,此时轻微地暴露了出来。那些好言相劝、鼓励他振作起来重新开始的话语,他听过千遍万遍,最是对他的情形于事无补,他受不了他们话语里头意指的希望,他哪里还有希望!
只是他不明白,为何此时将这些话掏了出来,吐露给了曲遇明。或许与曲遇明共赴晏家,不惧掀起大祸的经历,让他与这位素未相识的曲大公子有了一种肝胆相照的情谊。只是刚说完,他就有些后悔,话里尖锐的质疑,恐怕会让曲遇明心生芥蒂。
“雪兄所言心魔之苦,我无从体会。但作为习武之人,我也曾险些因一念之差误入歧途。”
出乎雪湘若的预料,曲遇明毫不在意他的冒犯之言,还坦言出了不为人知的过去。
“自幼我便十分喜欢练剑,家父衡量我有些武学禀赋,希望我将祖传剑法发扬光大,因此传授我诸般技艺,使我少年时在剑道上小有成就。旁人不知在那时,我有过一段瓶颈期,我学尽家中剑法,再难有突破,这一时的停滞,与我往日里的神速精进产生了巨大的落差。那时我身负虚名,还颇以此自傲,不自量力与剑神约下一战。那一战惨败,我因恐惧世人嘲笑我浪得虚名,深陷自贬囹圄,郁郁寡欢数日后,忽有一日念起了剑神前辈的临别赠言,才从他那一言中悟出了提点之意。这之后,我自创了现在为世人所知的水心剑法,重新振作了起来。”
雪湘若听得入神,没想到惊艳世人的剑道天才有过这么一段令人难以置信的困苦时期。可他徒有羡慕,自己的意志不如曲遇明坚定,心神也不能企及他的空灵,被仇恨恼怒蒙蔽了双眼,冲昏了头脑,终是踏错一步,以致心生邪魔。
曲遇明察觉出他的痛惜之情,却眼含笑意,颠覆他心中根深蒂固的顾虑:“我能体恤雪兄因陷落入魔境地时无法自拔,自觉时日无多。本以为你有意愿不放弃,准备挣扎一番,不被心魔围困重拾武道,我还想着有一个法子,或许能助你重头再来呢。”
雪湘若瞪大了眼睛,这正是曲遇明想要的反应。
“什么法子?曲兄让我在尊文山庄住下,难不成,是早就知道有法子可以帮我扭转现状?”
曲遇明卖关子道:“这法子我也是近来才想到的,可我见你心中没存几分想好好活下去的心思,提起此事,显得我多管闲事了。”
雪湘若不信曲遇明话已至嘴边,只为激起他一番好奇。
“曲兄可是有什么条件?”
“条件嘛,谈不上的,只不过有些事与我原先的设想相距甚远。细算起来,牧姑娘是受我连累才被晏瑭盯上,为将铸成之剑让给我,她与晏瑭几经周旋,我岂能白白受了这份恩情?牧姑娘当初昏迷了多日,好不容易醒来,句句都在挂念你,在晏家时唯恐你与侍卫起了冲突,招来心魔复苏,全然不顾自己受了诸多委屈,与晏瑭讲和,平息了风波不说,还维护住了雪晏两家的情面。我没有什么能报答她的,本以为你与她青梅竹马,又有父母媒妁之约,若能想些法子对你摆脱心魔侵害有助益,也可算作报偿她的恩惠了。雪兄方才说是我误会了你们的关系,看来纯属我一厢情愿,要怎么还她这份恩情,恐怕我得另谋他法咯。”
原来曲遇明是念及这层缘由,才起念要助他。
雪湘若不禁觉得天意弄人。他执意掩饰真心,自认并非是值得托付终身之人,全是因为自己这副饱受心魔残害的躯壳。只剩一颗真心又能如何?他没有将来,给不了心爱之人将来。哪晓得他以这番盘算,背叛了真心,推拒了真情,却也断送了摆在眼前、可能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