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的事说不清楚,”墨寒说,“现在讲究自由恋爱,你就随他们去吧!”
彩月突然哭了出来。
纺织厂家属院门口,梁栋蹲在自行车旁等人。他见到彩月出来,慌忙起身,从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信封。
“给,《人民文学》录用通知。”他眼睛亮晶晶的,“下个月起,我负责的专栏稿费翻倍。”
彩月接过信封,突然发现他右手缠着纱布:“手怎么了?”
“通宵改稿,烟头烫的。”他不好意思地缩回手,“彩月,我知道现在配不上你,但我会……”
“傻子。”彩月把通知单按在他胸口,“我爷爷说,周末带你去钓鱼。”
梁栋愣在原地,秋风卷着落叶从他们中间穿过。
周日清晨,墨寒在湖边甩竿时,故意把装鱼饵的桶踢翻。
“帮忙捡一下。”
梁栋手忙脚乱去抓四处乱蹦的蚯蚓,眼镜都歪了。
彩月要帮忙,被夏婉拉住:“让你爷爷看看,这人经不经得起折腾。”
远处,墨辰黑着脸坐在马扎上,却看见父亲把珍藏的鱼竿递给了梁栋。
晨雾未散,湖面泛着细碎的金光。
梁栋笨拙地握着鱼竿,额头上沁出细汗。
墨寒坐在一旁,眯着眼看浮标,半晌才开口:
“写文章的人,手要稳。”
梁栋连忙点头,手腕绷得更紧。
墨寒瞥了他一眼,忽然伸手,在他肘关节处轻轻一托:“放松。”
梁栋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肩膀微微下沉。浮标在水面轻轻一颤,墨寒低喝:“起竿!”
鱼线破水而出,一尾银鳞鲫鱼在半空中划出闪亮的弧线。
彩月在不远处拍手笑:“爷爷,您这是把看家本事都教他啦?”
墨寒哼了一声,却把鱼竿塞进梁栋手里:“拿着吧,老伙计跟了我三十年。”
梁栋捧着鱼竿,喉结滚动:“谢谢……爷爷。”
墨寒没应声,只是背着手往堤岸上走。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盖住了身后年轻人泛红的眼眶。
梁栋推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那根珍贵的鱼竿。
彩月走在他身边,手指悄悄勾住他的衣角。
“我妈那边……”他声音发涩,“可能得缓缓再说。”
彩月歪头看他:“怎么,后悔啦?”
“不是!”梁栋急得差点摔了鱼竿,“我是怕……我妈她……”
他想说“怕我妈想起旧事”,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有些伤痕,连岁月都抹不平。
纺织厂家属院的筒子楼里,石玉茹正在糊火柴盒。这是街道照顾她的零活,糊一千个能挣八毛钱。
“妈!”梁栋冲进门,差点撞翻桌上的浆糊盆,“我要结婚了!”
石玉茹手一抖,火柴盒捏变了形:“又瞎说什么?上回刘婶介绍的女工,你不是嫌人家……”
“是周彩月!”梁栋蹲下来,握住母亲粗糙的手,“她是周墨辰的女儿!”
哐当一声,浆糊盆翻倒在地,黏稠的液体缓缓漫过水泥地缝。石玉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皱纹密布的脸颊剧烈抽搐着。
夜半,梁栋起夜时,看见母亲房间亮着灯。
门缝里传来压抑的啜泣。他推开门,看见石玉茹坐在床头,膝上摊着个铁皮盒——里面是张泛黄的《革命工作证》,照片上的年轻姑娘扎着麻花辫,眼角有颗小小的泪痣。
“妈……”
石玉茹慌忙擦脸,却把皱纹里的泪水越擦越多:“栋啊……她家……真同意?”
梁栋跪下来,把脸贴在母亲膝头:“她的爷爷今天教我钓鱼,还把鱼竿送我了。”
石玉茹的手指穿过儿子早生的白发,忽然想起三十多年前那天——她冲进矿区家属院,墨寒正在院子里教墨辰练字。
原来因果,早就埋下了。
第二天清晨,石玉茹翻出压在箱底的存折。
“两千三百六十八块四毛。”她颤抖着数了三遍,又翻出个红布包,“加上这对手镯,是你外婆留给我的……”
梁栋按住母亲的手:“彩月家不要彩礼。”
“胡说!”石玉茹突然激动起来,“咱再穷也不能让人看轻了!”
她蹒跚着走到五斗柜前,从最底层抽出一本旧相册。扉页里夹着张汇款单,收款人写着“石玉茹”,汇款人却是空白。
“这些年……他偷偷寄的钱,我一分没动。”她轻轻抚过那些发黄的单据,“现在给你娶媳妇,正好。”
梁栋这才发现,每张单据背面都用工整的小楷写着“孩子学费”。
婚礼那天,石玉茹穿了件崭新的藏蓝的确良外套。她站在酒店门口,死活不敢进去。
“亲家母!”夏婉亲自迎出来,挽住她僵硬的手臂,“彩月一直念叨要给您敬茶呢。”
宴会厅里,墨寒正给梁栋整理领带。新人敬酒到主桌时,石玉茹的茶杯抖得厉害,茶水洒在红地毯上,洇出深色的痕。
“玉茹。”墨寒突然举起酒杯,“孩子们比我们强。”
就这一句话,石玉茹的泪砸进了茶水里。
她仰头饮尽,苦的不知是茶还是人生。
台上,彩月悄悄掐梁栋的手心:“你妈哭什么呀?”
梁栋望向角落里那桌,墨辰正黑着脸被墨云灌酒,夏婉给石玉茹夹了块松子鱼。而他的母亲,终于挺直了佝偻半生的背。
“她高兴。”梁栋吻了吻新娘的鬓角,“我们都会比上一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