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区广播响起《东方红》的时候,夏婉正在铝饭盒里码腌萝卜。她特意把肥肉片埋在米饭底下,这样王树槐扒饭时就会惊喜地发现——这个傻男人总把好菜留给她和孩子们。
\"妈,我的红领巾!\"墨辰光着脚丫从里屋跑出来,脖子上系着歪歪扭扭的红布条。
夏婉放下饭盒,蹲下来给孩子重新系好:\"今天放学直接去李婶家,妈要去矿区给你爸送饭。\"她摸了摸儿子汗湿的后颈,\"怎么这么紧张?\"
\"老师说...今天有大领导来视察。\"墨辰眨巴着眼睛,\"全校都要打扫卫生。\"
夏婉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最近矿区确实在传省里要来人检查安全生产,没想到是今天。她看了眼窗外,几个戴红领巾的学生正在主干道上撒石灰,远处办公楼前挂起了崭新的红旗。
\"去吧,别跑出一身汗。\"她拍拍儿子的小屁股,把装好的饭盒裹进棉套里。热汽立刻在棉布上洇出一片潮湿的印子,像极了那年她在虹口公园等墨寒时,手心出的汗。
矿区比往常热闹许多。
夏婉绕过列队欢迎的矿工队伍,抄近路往爆破组值班室走。这条路要穿过一段废弃矿道,煤灰少些,不会弄脏她新换的蓝布衫。
经过通风井时,几个提前溜出来的矿工正蹲在那儿抽烟,议论声顺着铁管嗡嗡传来。
\"听说是省局二把手,坐吉普车来的...\"
\"屁!那是局长义子,缅甸回来的战斗英雄...\"
\"我表弟在省医院听说,这人可厉害了,局长亲侄女都稀罕他......\"
夏婉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缅甸?战斗英雄?一个荒诞的念头浮上心头,又被她强行按下去。不可能这么巧......况且上次在医院,墨寒明明说......
\"夏婉同志!\"
粗犷的喊声打断她的思绪。爆破组长老赵正站在值班室门口挥手:\"树槐在3号井陪领导检查呢!饭给我吧!\"
\"我...我送过去吧。\"夏婉下意识把饭盒往怀里搂了搂,\"他胃不好,得趁热吃。\"
老赵挠挠头,欲言又止地看了眼主干道方向:\"那你...你绕维修区过去吧,别走主路。\"
夏婉点点头,心里却泛起嘀咕。绕过维修区要多走二十分钟...她咬了咬嘴唇,还是决定抄近路。
这个决定让她在拐角处撞上了正在视察的队伍。
七八个穿干部服的人簇拥着一个高挑身影,矿区领导正点头哈腰地说着什么。
夏婉慌忙后退,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介绍爆破安全规程,那是王树槐!他穿着那件结婚时做的蓝布中山装,袖口已经磨得起毛,此刻正结结巴巴地汇报工作。
\"...三、三不放原则是...是...\"
\"不通风不放炮,不安全不放炮,不检查不放炮。\"
这个温润如玉的接话声让夏婉如遭雷击。她猛地抬头,越过人群缝隙,看见一张比上次在医院更加容光焕发的脸,墨寒穿着笔挺的毛料中山装,胸前的钢笔在阳光下闪着金灿灿的光,正微笑着替王树槐解围。
\"这位同志说得很对嘛!\"矿区书记赶紧打圆场,\"王树槐同志可是我们爆破标兵......\"
夏婉的呼吸停滞了。墨寒的变化太大了,现在的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剪裁得体的西服,连眼角的细纹都透着威严。
唯一没变的是那双眼睛,此刻正越过人群,直直地看向她。
时间仿佛被拉长成黏稠的糖浆。夏婉看见墨寒的瞳孔骤然收缩,看见他手中的笔记本差点掉落,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然后王树槐也发现了她,黝黑的脸上立刻绽开笑容。
\"夏婉!\"丈夫的喊声惊醒了她,\"这、这是我爱人!来送饭的!\"
所有干部的目光齐刷刷射过来。夏婉僵在原地,手中的饭盒突然重若千钧。
她能感觉到墨寒的视线像烙铁般烫在她的婚戒上,也能看见王树槐正拼命朝她使眼色,这个老实人显然没认出墨寒就是医院里那个\"故人\"。
\"哎呀,正好请领导尝尝我们矿工家属的手艺!\"书记一把抢过饭盒,献宝似的递给墨寒,\"粗茶淡饭,但心意足啊!\"
饭盒盖子被掀开的瞬间,夏婉看见墨寒的表情凝固了,埋在米饭下的肥肉片是她一贯的做法,几年前为他送行时,便当里也是这样摆的。
\"很...很丰盛。\"墨寒的声音有些发颤,手指轻轻抚过铝饭盒边缘,\"王同志好福气。\"
王树槐嘿嘿笑着搓手,耳根通红:\"领、领导要不嫌弃...去值班室吃?\"
\"不必了。\"墨寒合上饭盒,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珍宝,\"我们还要去下一个矿点。\"他顿了顿,突然转向夏婉,\"这位女同志,能请你带我去周边看看吗?就在附近。\"
这个突兀的请求让现场安静了一秒。书记立刻反应过来:\"对对,夏婉同志,你带领导去!\"
夏婉感到王树槐疑惑的目光,却不敢与他对视。她机械地点点头,领着墨寒走向废弃矿道。身后传来书记的奉承声:\"领导真是平易近人啊......\"
拐过堆满废旧矿车的岔道后,墨寒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发疼:\"婉儿,我......\"
\"放手!\"夏婉猛地甩开他,声音压得极低,\"你疯了?这么多人看着!\"
墨寒这才如梦初醒,迅速整理好表情,但眼中的急切丝毫未减:\"今晚八点,矿区小学后面的白杨林......\"
\"我不会去的。\"夏婉打断他,\"墨阳和墨芹在哪?你答应过告诉我。\"
一阵穿堂风掠过矿道,扬起细密的煤灰。墨寒的白衬衫领口立刻沾上几点黑斑,像极了那年他被日军审问时,溅在囚衣上的血迹。这个联想让夏婉心头一颤。
\"这里不方便。\"墨寒凑近她耳边,呼吸喷在她鬓角。
夏婉正要追问,远处突然传来脚步声。墨寒立刻后退两步,恢复成领导视察的威严姿态,只是手指还在微微发抖。
\"领导!书记说车准备好了!\"一个年轻干事跑过来,狐疑地看了眼两人。
墨寒点点头,临走时突然用只有夏婉能听见的声音说:\"饭盒...我留着。\"
回到主路时,视察队伍已经准备离开。王树槐站在人群边缘,正笨拙地拍打身上的煤灰。
看见夏婉,他小跑过来,额头还挂着汗珠:\"领、领导夸你手艺好呢!\"
夏婉勉强笑了笑,接过空饭盒,里面干净得像被舔过一样。她突然想起墨寒从前吃饭的习惯,总是把最后一口留给她,说这样下辈子还能做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