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秋,抬头。”
沙哑的呼唤从牌位后传来,穿墨绿旗袍的女人倚在梁柱阴影里,腕内侧绣着的并蒂莲正在滴黑水,那是与纸人母亲完全相反的阴寒气息。她鬓角别着褪色的银簪,正是父亲照片里真正母亲的打扮,而她胸口裂开的缝隙中,飘着我熟悉的、属于“母亲”的金箔碎光。
“我才是被你四叔困在牌位十年的真魂。”她抬手时,我看见她掌心刻着往生咒,每道笔画都嵌着纸人母亲的竹篾碎片,“当年难产时我的魂魄被你四叔师父抽走三成,封进了那具月白旗袍的纸人里。她抱着你喊‘秋秋’时,用的是我的声音,却长着纸扎匠捏造的脸。”
记忆突然出现裂痕——十二岁雨夜看见的纸人转头,其实是真母亲的魂魄在挣扎;父亲临终前说“你娘该魂归地府”,指的正是被囚禁在纸人里的她。而我后颈的纸纹,根本是真母亲魂魄与纸人躯体排斥的印记。
“他们用《纸骨录》禁术造了两层替身。”林秋的魂魄飘过来,指尖掠过我手臂的竹篾骨架,刺骨的寒意里,我看见零碎的记忆闪回:襁褓中的婴儿啼哭,纸人母亲对着铜镜练习微笑,四叔在账本上划掉“林秋”名字,写上“纸秋”。
“第一层是顶着我皮的纸人母亲,需要生魂维持人形;第二层是顶着你皮的替纸,用我的残魂和你的生魂缝在一起,专门给她当容器。”她胸口的裂缝突然扩大,飞出三片金箔,正是我这些年“补胎记”用的所谓“生魂”,“现在她要抽走你身体里属于我的残魂,好让自己彻底变成人。”
祠堂外的纸棺突然炸裂,纸人母亲的身体正吸收着全村纸化村民的竹骨,她的脸已经变成真母亲的模样,只是皮肤下泛着诡异的纸纹光泽。当她踏进门时,三十七根竹篾骨架在她身后重组,每根都刻着我的生辰八字——那是《纸骨录》里“替纸归位”的终极仪式。
“秋秋,别信她!”纸人母亲的声音带着纸浆的黏腻,她手腕的并蒂莲已经变成血肉,“你忘了吗?是我给你梳了十年辫子,是我在你发烧时整夜抱着你……那些纸扎匠的账册都是骗你的,你才是我真正的女儿!”
真母亲突然笑了,笑声里混着纸钱燃烧的噼啪声:“你连自己腕内侧的并蒂莲都是偷我的胎记,还有什么脸说母女?”她转向我,眼中泛起泪光,“秋秋,你记起后山祖坟了吗?那里埋着的,是真正属于你的、尚未纸化的半片生魂。”
头痛欲裂中,一幅画面突然清晰:五岁那年摔进河里,被捞起时后颈贴着片金箔,四叔说“没事,娘给你补好了”——现在想来,那是纸人母亲在修补替纸的裂痕。而真正的记忆里,每个雷雨夜我都会梦见自己躺在纸棺里,听着外头四叔和纸人母亲的对话:“再借她一魄,这次纸化肯定更像真人。”
“替纸的终极命运,是当纸人母亲的魂器。”真母亲的魂魄开始透明,她将最后三片金箔按进我眉心,“等她抽走你身体里属于我的残魂,你就会变成空壳纸人,而她会顶着我的脸,用你的身体活在世上。”
纸人母亲突然暴怒,她的指尖长出竹篾尖刺,戳向真母亲的魂魄:“你都死了十年了,为什么还要和我抢女儿!”金箔纷飞中,我看见真母亲的魂魄被撕成碎片,每片都飘向我体内的竹骨——那是她最后的、保护我的力量。
“秋秋,摸摸你的后颈。”纸人母亲逼近时,真母亲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响起。颤抖的手指触到一片湿润,不是纸浆,而是真正的鲜血——在真母亲魂魄碎开的瞬间,我后颈的纸纹正在剥落,露出底下属于人类的皮肤。
“你骗我!”我盯着掌心的血珠,那是二十五年里第一次流血,“我根本不是替纸,是被你们缝了纸人魂魄的活人!四叔的账册里写着‘借腹成型’,其实是你们偷走了我作为人的三魄,让我变成半人半纸的怪物!”
纸人母亲的脚步顿住,她胸口的阴债核突然发出刺耳的蜂鸣——那是《纸骨录》里“魂器反噬”的征兆。我看见她的皮肤迅速纸化,刚长出的血肉下透出竹篾骨架,而我手臂的竹骨正在崩解,取而代之的是真实的血管和神经。
“原来替纸不是容器,是诱饵。”真母亲的最后一片魂魄附在银剪上,寒光映出纸人母亲惊恐的脸,“四叔和他师父用替纸的生魂引,让你不断吸收生魂,好让阴债核成型。现在阴债核在你体内,而秋秋,她才是该拿回自己魂魄的活人。”
银剪划破我手腕的瞬间,本该流出的纸浆变成了鲜血,而纸人母亲的阴债核应声炸裂。三十七具骨架同时崩解,金色的生魂光点涌回我体内,填补了这些年被偷走的三魄。我看见父亲、表妹、张老师的魂魄站在祠堂外,朝我露出释然的微笑。
纸人母亲跪倒在地,她的身体变回最初的月白纸人,鬓角的绢花褪色成灰:“我只是想当一个真的母亲……”话未说完,便碎成漫天纸页,其中一张飘到牌位前,上面印着我十二岁的照片,背后写着“替纸秋秋,魂归时辰:2025年五月廿五”。
晨光中,祠堂的牌位终于恢复成“先妣林氏”,而我的后颈,只剩下一道淡淡的、人类的疤痕。四叔作坊的暗格里,那本《纸骨录》正在自燃,最后一页的“替纸归位”被烧成灰烬,露出底下真正的出生记录——我,林秋,生于民国三十七年七月十五卯时,真正的母亲是林氏,而纸人母亲,不过是个偷了我声音和记忆的冒牌货。
手机在此时响起,来电显示“母亲”,接通后是真母亲温柔的声音:“秋秋,该送这些被困的魂魄回家了。”抬头望向祠堂外,漫山遍野的金箔光点正升向天空,而在光点尽头,我看见穿墨绿旗袍的身影朝我挥手,她的手腕内侧,那朵并蒂莲终于不再滴血。
后山的祖坟前,我埋下了最后一根刻着自己生辰八字的竹篾。当铁锹铲起新土时,父亲信里没说完的话突然浮现:“秋秋,你后颈的胎记,其实是你娘临产前给你贴的平安符,后来被你四叔换成了纸人印记……”
指尖抚过已经愈合的后颈,那里现在光滑如初。回到村口时,村民们正茫然地互相看着,仿佛刚从长梦中醒来——他们体内的纸人印记已经随着阴债核消失,而我知道,有些秘密,终将和四叔的作坊一起,永远埋进这场持续了二十五年的纸扎迷局。
但故事并未结束。当晚整理铁盒时,我发现那张三人穿寿衣的照片又变了:这次只有真母亲抱着襁褓中的我,背景是空荡荡的作坊,而在照片角落,有个模糊的纸人影子正在转头,眼尾三点朱砂红得滴血——那是《纸骨录》里永不消失的诅咒,提醒着每个试图篡改生死的人,纸扎终究是纸扎,而活人,总得学会和过去的阴债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