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父亲临终前写的,墨迹被水晕开大半,但关键的字句依然清晰:“你四叔疯了,他总说你娘的魂没散,要扎纸人养魂。三年前他给我纸人时,我就发现不对劲,那纸人胸口贴着你的生辰八字。秋秋,记住,真正的头七是死后第七天,而你娘,早在十年前就该魂归地府了...”
雷声中,我听见山下传来嘈杂的人声,有手电筒的光在晃动。怀里的铁盒突然发烫,我低头看见,盒底刻着行小字:“戊申年七月十五,纸人借命,活人当替。”那是我的生日,也是母亲难产去世的日子。
雨停了,月光照在新立的墓碑上,“先妣林氏”的金字泛着冷光。我摸着口袋里的打火机,突然想起四叔作坊里那叠纸人,每个眼尾都有三点朱砂——和母亲画像上的泪痣,一模一样。
手机在这时响起,是条新短信:“明日出殡,纸人不能见光。”发件人显示是母亲的号码,而发送时间,是十分钟前,也就是我看见纸人转头的那一刻。
山风吹过,带来纸页翻动的窸窣声。我转身看见,半山腰站着个穿月白旗袍的身影,鬓角别着朵绢花,眼尾三点朱砂在月光下泛着红光。她抬手朝我挥了挥,转身走进雾里,裙摆扫过的地方,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和人类的脚印,一模一样。
我捏着铁盒蹲在父亲坟前,指甲深深掐进木盒边缘。照片里母亲抱着我的襁褓上绣着并蒂莲,和纸人手腕内侧的印记一模一样——那不是胎记,是扎纸匠给替身纸人做的标记。后颈突然泛起凉意,像有双纸糊的手正顺着脊椎往上爬,回头只看见雾气里飘着半片烧剩的符纸,边角焦黑处分明写着我的生辰八字。
祠堂的火在黎明前熄灭,等我跌跌撞撞跑回去时,四叔的藤箱翻倒在门槛边,三十七具纸人横七竖八躺在泥水里,每个胸口都裂着细缝,像被人掏走了最核心的东西。四叔蜷缩在供桌下,手里抓着半本焦黑的札记,封皮上\"纸骨录\"三个朱砂字还在渗色。
\"秋秋...你看...\"他浑浊的眼睛盯着我,指尖颤抖着翻开札记,泛黄的纸页上画满扎纸人的剖解图,心脏位置标着\"生魂穴\",旁边用红笔写着:\"借魂者需至亲血祭,每七日取一魄,换替身纸化形。\"翻到中间那页时,我浑身血液仿佛结冰——贴在纸页上的泛黄剪报,标题是《民国三十七年河口镇纸扎匠灭门案》,配图里被烧毁的作坊残骸中,躺着具怀抱纸婴的女尸,手腕内侧绣着并蒂莲。
\"你娘不是你娘...\"四叔突然笑起来,笑声像纸页摩擦,\"她是我师父扎的替身纸人,专门给难产的师娘借魂用的。可师娘咽气那天,这纸人突然睁眼了,抱着你喊'秋秋',跟师娘生前声音一模一样...\"他的指甲划过剪报上女尸的手腕,\"后来我才知道,师父用禁术把师娘的魂儿钉进纸人里,可纸人养魂需要不断吃生魂,不然就会慢慢变回纸浆...\"
我想起父亲信里的照片,三人穿寿衣站在纸人堆前——原来早在我出生那天,真正的母亲就已经死了,眼前这个\"母亲\",不过是四叔师父用禁术造出来的替身影子。而四叔十年前所谓的\"替身法\",不过是在重复当年的悲剧,试图用我的血养住这个本该消散的纸魂。
札记的最后几页贴满照片,最新的一张是昨天在祠堂拍的:穿月白旗袍的纸人背后,隐隐透出半透明的人影,手腕内侧的并蒂莲正在一点点变成血肉。而在照片角落,我看见自己的纸人站在阴影里,眼尾三点朱砂红得滴血,胸口贴着的黄符上,赫然写着\"戊申年七月十五子时生\"——我的生辰八字,被四叔用朱砂圈了七圈。
\"你小时候发高热,魂魄快散了...\"四叔的声音越来越轻,手指划过我后颈的胎记,那是块浅红色的印记,现在看来竟像纸浆粘合的痕迹,\"我只好用半张师娘的魂儿补进你身体里,所以你能看见纸人动,能听见他们说话...因为你这儿啊,本来就该是空的...\"
祠堂外突然传来纸页翻动的哗啦声,三十七具纸人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泥水里的脚印一直延伸到我脚边。穿红棉袄的表妹纸人抬手,指尖滴着黑色的纸浆,嘴角扯出和当年母亲纸人一样的弧度:\"秋秋表姐,该换我们回家了...\"她胸口的裂缝里露出半截金箔,正是昨夜从母亲纸人身上飞散的生魂碎片。
我踉跄着后退,后腰撞上供桌,摸到桌角冰凉的银剪——那是四叔用来划开纸人胸口的工具。当啷一声,札记里掉出张泛黄的契约,落款处盖着朱砂印,写着\"林秋自愿以魂换魂,助母还阳\",签名栏是我十二岁的笔迹——原来十年前那个雨夜,我看见纸人转头的瞬间,就已经被四叔骗着按了指印。
\"秋秋,跟娘回家。\"熟悉的声音从纸人堆后传来,穿月白旗袍的身影拨开纸人,她的脸已经完全血肉化,只是左眼下方有道纸浆裂缝,笑起来时能看见里面的竹篾骨架。她伸手时,我看见她掌心躺着我的胎发,用红绳缠着半片金箔,正是四叔札记里说的\"生魂引\"。
\"你不是我娘!\"我握紧银剪,锋利的刀刃在晨光中反光,却看见刀刃映出的自己,后颈的胎记正在变成纸纹,\"你是四叔师父造的纸人,靠吃生魂维持人形,所以父亲会死,表妹会失踪,张老师会搬家...你们一直在收集人的魂魄,好让自己变成真人!\"
纸人母亲的笑容僵住了,她手腕的并蒂莲突然渗出鲜血,滴在地上的瞬间变成金箔:\"秋秋你忘了吗?你小时候摔断腿,是娘用自己的纸骨给你接的骨头;你发高热说胡话,是娘把自己的魂儿分一半给你...没有我,你早就死了!\"她突然尖叫着扑过来,指甲变成竹篾尖刺,\"现在只差最后一步,只要你把魂儿给我,我们就能像真母女一样活着!\"
三十七具纸人同时动了,表妹纸人抓住我的脚踝,她的手指是潮湿的纸浆,却有着真实的力气。我挥舞银剪划开她的手腕,黑色纸浆喷在脸上,模糊视线的瞬间,听见四叔沙哑的声音:\"砍断竹骨!纸人的命门在脊梁骨第三根竹篾...\"
剧痛中我低头,看见自己的手背不知何时泛起纸纹,指甲缝里卡着金箔碎片——原来这些年我补过的\"胎记\",根本就是纸人修补的痕迹。银剪划破纸人母亲的后颈时,她发出尖细的嚎叫,脊梁骨处露出染血的竹篾,正是当年父亲照片里纸人身上的骨架。
\"咔嚓\"一声剪断竹骨,纸人母亲的身体像被抽走支撑,瘫软在泥水里,逐渐变回一堆浸满血水的纸浆。其他纸人也在同一时间倒地,胸口的黄符纷纷燃烧,露出底下被囚禁的金色光点,像萤火虫般升向天空——那是被夺走的生魂。
四叔在这时咽了气,手里还抓着半张契约,上面写着:\"每造一具替身纸人,扎纸匠需损十年阳寿,魂归时受纸刑反噬。\"他驼了三十年的背终于挺直,露出后颈三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和纸人母亲脸上的朱砂泪位置一模一样——原来他早就把自己的魂魄分给了纸人妹妹。
晨光穿透祠堂破瓦,我看见供桌上的牌位不知何时变成了\"先妣纸氏\",金字在阳光下渐渐褪色。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母亲的号码发来最后一条短信:\"对不起,秋秋,纸人不该贪恋人间...\"发送时间是十年前的难产夜,也就是我真正的生辰。
后山传来山民的脚步声,我抓起铁盒和札记冲进四叔的作坊。在最深处的暗格里,整齐码着三十七本账册,每本封皮都贴着照片:穿中山装的父亲、扎羊角辫的我、穿红棉袄的表妹...而属于我的那本,第一页贴着脐带血画的并蒂莲,旁边写着:\"民国三十七年七月十五,借腹成型,生魂三分,每七年补一魄。\"
指尖划过纸页,我后颈突然刺痛,镜子里映出的倒影,左眼下方不知何时多了道细缝,像被人用剪刀剪开的纸纹。门外传来呼喊我的声音,是村支书带着人来查看火情,而在他们身后的雾里,我看见穿月白旗袍的身影慢慢转身,鬓角的绢花已经褪色,眼尾的朱砂泪却格外鲜艳——那是用我的血画的。
\"秋丫头,你怎么了?\"村支书的手搭在我肩上,我猛地回头,看见他眼尾隐约三点红痕,和四叔札记里新记录的\"下一个目标\"特征一模一样。作坊角落传来窸窣响动,未完成的纸人堆里,有个扎着马尾的纸人正在转头,她穿的白衬衫上沾着我昨晚蹭的泥点,眼尾的朱砂还在往下滴,像流泪一样。
我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四叔作坊里那个转头的纸人,眼窝里黑洞洞的——但现在我知道,那不是没画眼睛,而是生魂还没放进去。而我自己,早就该是那些纸人里的一个,却因为被分了半片纸人母亲的魂,才得以像活人一样活到现在。
手机在掌心发烫,新的短信来自未知号码:\"第七个七年到了,该换魂了。\"发送时间是我的生日,子时整。窗外的山风掀起账册,属于我的那页飘落,背面用朱砂画着:纸人秋秋,即将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