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裴齐光知道,不一样了。
他看见过,在一个月色很好的夜晚,他半夜醒来,发现身侧无人,披衣起身,在庭院里找到了她。
她就独自坐在廊下的石凳上,裹着厚厚的披风,望着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一动不动。
月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
那一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裴齐光无法理解的,深邃的,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惆怅笼罩着她。
那背影,在清冷的月色下,透着一股让他心慌的孤寂。
她没有发现他,裴齐光在廊柱的阴影里站了很久,最终没有上前,他默默地退了回去。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者说,他隐约感觉到她在被某种他不知道的东西困扰着,一种比身体的虚弱更沉重的东西。
她不说,他便不问。
他怕他莽撞的追问,会打破她努力维持的平静,会让她更累。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在她身边,更紧地握着她的手,让她知道,他在。
这天,沈朝盈靠在软枕上,看着窗外枝头新发的嫩芽,忽然轻声说:“如琢,我们回宫吧。”
裴齐光正给她剥着橘子,闻言手指一顿:“回宫?怎么突然想回去了?这儿住得不舒坦?还是想换个地方?我们去岭南看花?”
沈朝盈摇摇头,目光依旧望着窗外:“不是地方不好,是想筝筝了,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也想看看荣禧,看看怜心她们。”她顿了顿,转过脸来看他,笑了笑,“也想宫里那几株老梅树了,不知今年开得如何。”
裴齐光看着她眼中的思念,那思念是真实的,可深处似乎还藏着别的。
他没有追问,只是把剥好的橘瓣递到她唇边,点头应道:“好,听你的,我们回宫。”
马车驶入阔别已久的宫门时,裴玉琮早已率领重臣在宫道上等候。
三十多年过去,当年的少女帝王已步入中年,眉宇间是岁月沉淀下的威严与睿智,一身常服也难掩久居上位的雍容气度。
看到马车停下,她快步上前,亲自搀扶父母下车。
“父皇,母后!”她的声音带着克制后的激动,眼圈微红。
纵然已是万民之主,在父母面前,她依旧是那个会想念他们的女儿。
沈朝盈看到女儿,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脸上的笑容真切了许多。
她紧紧握着女儿的手,上下打量着,连声道:“我们筝筝看着真精神。”
裴齐光在一旁看着妻子瞬间焕发的神采,心里那点不安似乎被冲淡了些许。
也许,回宫是对的,这里有女儿,有旧友,或许能让她开心些。
裴玉琮这三十多年的帝王生涯,比裴齐光当年做得更为出色。
她锐意革新,力排众议,一步步废除了诸多束缚女子的陈规陋习,广设女学,开女子科举入仕之途,让天崇女子的处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雷厉风行,却又心怀仁厚,朝野上下,无不对这位开天辟地的女帝心悦诚服。
她始终未立皇夫,也无男宠,朝臣们不是没有谏言,但她只是淡淡一句:“朕之精力,当付与江山社稷,黎民福祉,男女之情,非朕所求。”
她心里清楚,这世间,恐怕再难寻一份如父皇待母后那般纯粹炽烈,生死相随的爱意。
她见过最好的,便不愿再将就。
回宫后,沈朝盈果然活跃了许多。
她时常召荣禧进宫说话,荣禧如今也是做祖母的人了,性子却依旧柔婉,和沈朝盈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体己话,笑声时常从暖阁里传出。
王怜心更是常驻宫中陪伴,两人情同姐妹,有时一起侍弄沈朝盈宫里的花草,有时就静静地坐在暖阳下对弈,或者回忆着当年在宫里的点点滴滴,那些年轻时的趣事和小心思。
沈朝盈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气色似乎也红润了些。
裴玉琮更是每日处理完朝政,必定抽空来曜华宫请安,陪母亲用膳,说说朝堂上的事,也说说自己的烦恼和见闻。
沈朝盈总是听得认真,偶尔给出几句精辟的点拨,眼神里充满了对女儿的骄傲和疼惜。
裴齐光看着沈朝盈被亲人旧友环绕,精神似乎好了不少,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他有时会故意板着脸,在沈朝盈和王怜心聊得热火朝天时凑过去,酸溜溜地说:“哟,又说我什么坏话呢?有了姐妹就把我丢一边了?”
沈朝盈便会嗔他一眼,笑着拉他坐下:“多大岁数了还吃醋?去,给我们剥个橘子。”王怜心则在一旁抿嘴偷笑。
裴齐光便乐呵呵地坐下,拿起橘子仔细剥开,一瓣瓣分给她们。
看着沈朝盈含笑吃下他剥的橘子,听着她与老友女儿的说笑,感受着这满室的温馨,裴齐光心里是满足的。
可那满足的深处,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不安,像水底暗藏的藤蔓,时不时缠绕上来,勒得他心头发慌。
尤其是在夜深人静,他看着她沉静的睡颜时,或是在某个午后,她明明和大家说笑着,眼神却会突然飘远,掠过众人,落向虚空中的某一点,带着一丝他无法解读的寂寥。
他知道她有事瞒着他。
一件她不愿说,甚至可能无法言说的事。
他只能更紧地握着她的手,用更多的陪伴和玩笑,试图驱散她眼底那偶尔浮现的阴霾。
他隐隐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从他指缝间,无声无息地流逝。
他总觉得,她像是在抓紧时间,抓紧时间看女儿,抓紧时间见故人,抓紧时间把想做的事情都做完。
这种无声的紧迫感,像一根细弦,紧紧绷在他的心上,不知何时会断裂。
他只能更紧地抱着她,感受着她的体温,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她还在,她就在他怀里,这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