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解开荷包绳结的手在抖,本味石坠子滑出来的瞬间,月光突然凝在那团虹光上。
石面浮起细密的纹路,像被春风吹开的湖面,而她的掌心正顺着那些纹路发烫——这不是普通的发烫,是血脉里沉睡着的东西被唤醒,从指尖窜到心口,撞得她眼眶发酸。
\"娘说过,等碑裂时......\"她喉间发紧,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灶灰。
指尖一松,本味石贴在了碑身裂痕上。
\"嗡——\"
碑林突然起了风。
不是穿堂而过的冷冽夜风,是带着灶膛余温的暖,裹着新麦的甜、陈醋的酸、老酱的鲜,从裂痕里涌出来。
苏小棠被这股味道撞得后退半步,陆明渊的手掌及时托住她后腰,陈阿四的铜铲\"当\"地竖在地上,像要给这团突如其来的烟火气定个桩。
光芒就是这时漫开的。
不是刺目的金,是母亲熬梨膏时,锅沿腾起的蜜色雾气。
雾气里浮起个人影,鬓角别着朵褪色的石榴花,围裙前襟沾着星点面粉——是苏小棠在记忆里描摹过千遍万遍的模样,是她最后一次见母亲时,被嫡母推搡着撞翻菜案前的模样。
\"阿棠。\"幻影开口时,苏小棠的眼泪先落了。
那声音太像了,带着柴房里烧松枝的噼啪响,带着她小时候发疹子时,母亲哄她喝药的软:\"当你看到这段记忆,说明你已继承审判者之名。\"幻影的手抬起来,虚虚抚过她的脸,苏小棠下意识去抓,指尖却穿过那团光,只触到碑身的凉意,\"但真正的使命才刚刚开始......\"
\"娘!\"苏小棠喊出声,尾音带着哭腔。
陆明渊的拇指在她后腰轻轻按了按,是无声的安抚;陈阿四的铜铲在地上蹭出半道深痕,他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只把那道深痕又碾得更重些。
\"灶神之力不应属于一人。\"幻影的身影开始变淡,可每句话都像刻进了苏小棠的骨头里,\"是天下人在灶前许的愿、念的恩、记的仇,汇集成了这团火。
你要做的,是让这些味道重新活在烟火里。\"
话音未落,光影突然碎成星子。
苏小棠慌忙去接,却见那些星子钻进碑面,在裂痕处洇出一张地图。
羊皮纸般的纹路里,七处红点像七盏未燃的灶灯,分别标着\"漠北盐泽江南鱼市西蜀竹径\"......最下方还压着行小字:灶火遗迹。
陈阿四凑过来,用铲尖戳了戳\"江南鱼市\"的标记:\"这地儿我熟,去年给公主办生辰宴,那的鲥鱼鲜得能鲜掉眉毛。\"他挠了挠后脑勺的短寸,疤跟着皱起来,\"可遗迹?
莫不是当年老厨头说的,被战火埋了的古灶?\"
苏小棠没接话。
她盯着地图上的红点,眼底的金瞳亮得惊人——不是之前那种透支体力的灼,是被什么东西填满后的澄明。
母亲临终前说的\"本味不是天赋\",老厨头骂她\"只知尝味不知懂味\",陆明渊翻遍三十三部野史查到的\"灶火非神乃魂\",此刻全在这张地图上串成了线。
\"这不是终点。\"她伸手抚过\"漠北盐泽\"的标记,指腹下的碑面还留着幻影的余温,\"是起点。\"风掀起她的鬓发,声音却稳得像压了二十年的陈酿,\"要重建灶神信仰,就得从每一道菜开始。
从漠北的盐煮羊肉,到江南的清蒸鲥鱼,让天下人在灶前尝到的,不只是味道,是......\"她顿了顿,喉间突然发紧,\"是他们自己的心意。\"
陆明渊一直没说话。
他倚着旁边的碑座,袖中残卷的边角被风掀起又落下,直到苏小棠说完,才慢慢直起身子。
月光落在他眼尾的泪痣上,让那点黑显得格外深:\"这些地方......\"他指尖轻点\"西蜀竹径\"的标记,\"都是当年御膳房改革失败的试点。\"
苏小棠的呼吸顿住。
她想起陆明渊曾提过,先帝在位时想推行\"民厨入贡\",选了七处民风迥异的地方试点,却因各地厨子不肯献绝技、地方官层层盘剥,最终不了了之。
那些试点的文书,后来全被锁进了御书房最里层的檀木柜。
\"你打算一一前往?\"陆明渊抬眼,眼底的冷焰熄了,换成某种更幽深的光,像深潭里沉了块未燃的炭,\"从漠北到江南,三千里路,七处遗迹。\"
陈阿四的铜铲突然往地上一杵,震得碑林的石缝里落了层灰:\"有啥不敢的?
老子当年在御膳房跟十二长老斗,不也扛着铜铲就上了?\"他冲苏小棠咧嘴,疤跟着扯出个笑,\"再说了——\"他踢了踢脚边半块灶糖,糖纸在月光下泛着暖黄,\"当年阿秀婶子教我颠勺时说,好厨子的脚就得沾着人间烟火气。
咱这趟,就当替天下厨子把烟火气捡回来!\"
苏小棠低头,看见本味石在掌心里微微发烫。
远处御膳房的方向飘来炊烟的味道,是值夜小厨在热明日早膳的粥。
她突然想起幻影消散前,那双手虚虚抚过她脸时的温度——和母亲当年在柴房替她擦药时一模一样。
\"走。\"她把本味石重新塞进荷包,系绳结时故意系得紧了些,\"回天膳阁。\"
陆明渊当先转身,残卷在袖中发出细碎的响。
陈阿四扛起铜铲跟在后面,靴底碾碎的碑灰里,有几点细碎的光还在闪,像未熄的灶火星子。
苏小棠落在最后,看着两个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长到能铺到地图上的七处遗迹去。
风卷着炊烟的味道掠过碑林,新裂开的碑面上,\"灶火不熄,味魂永存\"的铭文,正随着三人渐远的脚步声,泛起淡金色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