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灶里烧的又不是生柴。\"
陆明渊从后帘转出来,月白锦袍外罩了件靛青围裙,腰间还别着她的银柄菜刀。\"牛腩泡够两个时辰了。\"他屈指叩了叩陶瓮,血水顺着瓮沿滴进铜盆,\"阿松调的酱汁,我尝过,糖比昨日少了半钱。\"苏小棠挑眉:\"你倒会挑刺。\"他却从袖中摸出块帕子,替她擦掉鬓角的面粉:\"得替你盯着,不然你又要把自己熬成灯油。\"
灶膛里的火\"轰\"地蹿高,是小柱子在添松枝。
苏小棠看了眼沙漏——已过卯正三刻。\"起锅。\"她拍了拍陆明渊的手背,这是昨夜约好的暗号。
他立刻抓起长柄铁勺,热油泼进青铜锅的声响惊得檐下雀儿扑棱棱飞。\"下姜蒜。\"她声音轻得像叹息,陆明渊的勺子却准得像尺量,姜蒜落锅的瞬间,香气裹着油星子腾起半丈高。
\"炒糖色。\"
陆明渊的手腕开始画圈,琥珀色的糖浆在锅底流转,他额角渗出薄汗,却始终盯着糖色变化。
苏小棠的目光扫过围观的各府厨役——沈国公府的刘师傅捏着帕子擦手,镇北王府的张娘子攥紧了袖口。
她突然想起三日前阿福阿巧烧得说胡话时,陆明渊蹲在灶前拨炭的模样。
那时她以为要输,此刻倒盼着这些人看清楚:真正的火候,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本事。
\"下牛腩。\"
陆明渊的铁勺一翻,牛肉裹着糖色落进锅,\"滋啦\"声里,他侧头看她:\"该你了。\"苏小棠抓起案上的香料包——八角两枚,草果一颗,是阿梅阿竹昨夜在灯下数了三遍的。\"倒黄酒。\"她话音刚落,阿梨捧着酒坛冲过来,酒液泼出的弧度恰好漫过牛肉,酒香混着肉香撞进所有人的鼻腔。
\"焖。\"
小柱子立刻盖上锅盖,灶膛里的火调得只剩芯子。
苏小棠摸了摸锅沿的温度,转头对陆明渊笑:\"还记得昨夜你说什么?
'好厨子要让每个位置都成精'。\"他垂眸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现在每个位置都成了你的眼睛。\"
沙漏的最后一粒沙落在底时,陆明渊揭开锅盖。
蒸汽裹着浓香冲上天,叠翠亭的汉白玉栏杆上,几个小太监踮着脚张望,连李公公的拂尘都拿歪了。
牛腩炖得半透明,油边化出琥珀色的胶,肉纹里浸着深褐的酱汁。
苏小棠抄起银刀切开一块,肉汁\"啪\"地溅在瓷盘上——外焦的皮脆得能听见响,内里的肉软得要化在刀上。
\"好!\"
喝彩声来得突然,新帝赵弘煜从廊下转出来,玄色龙袍沾了点晨露,手里还端着未喝完的茶。
他夹起一块牛腩放进嘴里,眼尾慢慢弯了:\"外焦不柴,里嫩不烂,这火候...\"他抬眼看向灶前的两人,\"倒像有两双手在拨炭。\"
\"回陛下,此菜名'双火焖牛腩'。\"苏小棠俯身,喉间突然发紧。
从前她总怕自己的本味感知是独行者的孤灯,此刻看陆明渊站在身侧,看阿梨阿松在身后屏息,突然明白那些她从前以为要独自扛的重量,早已经长成了肩膀。
\"好个双火。\"赵弘煜放下筷子,目光扫过围在四周的厨役,\"联从前总听人说'名厨如名将,需得独当一面',今日才知——\"他指了指灶前忙碌的学徒们,\"此火非一人之力,乃众志成城之光。\"
苏小棠猛地抬头。
晨光透过叠翠亭的雕花窗棂落在她脸上,她看见陆明渊在笑,看见阿梨抹眼泪时沾了一脸面粉,看见刘师傅张娘子的眼神从戒备变成若有所思。
那些藏在她心里的不安突然就散了——她不再是侯府井边偷学颠勺的小丫鬟,不再是怕本味感知耗尽就会被踩进泥里的厨子。
她有了能托付后背的人,有了愿意跟着她学、跟着她闯的徒弟。
日头移过西墙时,御膳房的小太监来收厨具。
陆明渊替她卸了围裙,指尖碰到她后颈的薄汗:\"该回了。\"苏小棠应了,却站在原地没动。
她望着叠翠亭前那口还冒着热气的锅,望着学徒们凑在一起研究糖色的背影,突然觉得眼眶发酸。
回程的马车里,陆明渊掀开帘子看她:\"发什么呆?\"
\"在想你昨夜的问题。\"她摸出怀里的温手炉,炉身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若我一直这样燃烧自己,何时才是尽头?\"
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只要他们学会了,我就可以停歇。\"
陆明渊没说话,只是握住她的手。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她看见宫墙在暮色里变成深紫色,看见御花园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撒了一把星星在地上。
\"但我想...\"她望着渐远的宫殿,低声呢喃,\"我还可以再走一段路。\"
风卷着她的话音钻进车帘,陆明渊望着她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今日宴上,赵弘煜说要赏她的玉牌还揣在怀里。
牌底刻着\"棠火\"二字,是他昨夜亲手拟的。
而在更远处的御膳房里,阿松正踮着脚把\"双火焖牛腩\"的做法抄在《调鲜手札》最后一页。
烛火映着他认真的侧脸,墨迹未干的纸上,隐约能看见几个新题的章节名:《传薪记》《共火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