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融融,弯月飞檐。
坊市的喧闹一点点散去,巡逻的五城兵马司官兵打着哈欠走过空旷的街道,把几个不长眼的醉鬼从大街上推到巷子里。
官兵们在百姓面前眼高于顶,却高不过坊市的屋檐。
靠近宫城的方向,一座三层柜坊翘起的屋脊一角,墨蓝色的隽长身影静静立在纤细的飞檐上。
这飞檐雕得精巧圆润,远看好似苍鹰潜首,而那少年便单脚立在苍鹰天灵盖上,纹丝不动。
夜风撩过他的袍角和鬓发,却动不了少年身姿分毫,甚至吹不散他身周酒意。
飞檐下的院落里,伙计们七倒八歪地睡了一地,如此薄弱的警惕心,若非柜坊的银两不会存在铺子里,今夜这小金窟怕不是要遭贼。
然而少年全然不在意。
一双黑嗔嗔的眸子紧随着院中一道淡青色的纤细身影,而后在某一刻骤然挪开。
院中,女孩突然回头朝身后的半空中望去。
“……?”
“小姐,怎么了?”月兰被白桥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赶忙也顺着看过去。
然而漆黑的夜色浑然一体,如同一块上好的绸缎,遒劲的飞檐勾在月上,端得风流无双。
“今夜天儿可真好,万里无云,明日想必也是晴好呢。”月兰笑着道。
白桥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哂笑一声,重重抻了个懒腰。
“好了,不早了,快去休息吧,明儿还有的忙呢。”白桥边说边摆着手先往楼上去了。
何成走后,她又嘴馋喝了一碗果酒,没醉,但确实有些迟钝了。
女孩扶着楼梯扶手上楼,推门进屋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沁出淡淡的水渍,可人极了。
屋里无灯,漆黑一片,白桥懒得再点烛火,便就着透过窗纸的单薄月色摸索着毛巾。
摸啊摸,摸啊摸……
“……?”
毛巾怎么是热乎的,会动的,还能听着砰砰跳。
这手感有点儿熟悉啊,好像……
“?!唔!”
在她瞪大眼睛的一瞬间,一只冰凉的手掌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整个人按在了一个坚硬的胸膛上。
“别动!”带着热气儿的呼吸喷在头顶,一字一顿还带着十分的狠意。
劫财?劫色?大反派?
还是……萨摩耶?
脑子里不合时宜地蹦出这个词的时候,白桥觉得自己可能有那个什么大病。
她继续使劲扒拉着捂住自己的那只手。
“别动。”那人又重复了一遍,手掌却稍稍往下移了移,似是生怕捂住了她的鼻子叫她呼吸不上一样。
这声音喑哑,却又带着一丝少年稚气,若是细闻,还有几分酒香和薄荷味道。
同样的两个字,只因放轻了些许,愣是叫她听出了几分恳求和委屈。
白桥懵住,面色在“我有病”和“你有病”之间变幻数次,最后神色复杂地开口:
“齐公子?”
钳制着自己的那具身体猛然一僵,而后一点点地僵硬退开。
冰凉的手掌自她面前落下,一并消失的还有少年袖口熟悉的皂角味道。
白桥晃神了一瞬,而后直接气笑出来。
她还以为自己身份暴露了,那反派三皇子大晚上地潜进她屋里,要来取她小命。
女孩打量了僵立在阴影中的少年郎两眼,而后轻叹一声,凭感觉和记忆走向烛台的方向。
她料想男主深夜来访大约是在宫中受了气,迫不及待地要找她商量一下,如何才能给反派吃个大教训。
然而还不待她拿起火折子,右手便被攥住。
少年如同夜里的黑猫,脚步轻得叫人心里发怵。
白桥吓了一跳,抽手要退,那人却抓着她不放。
不是隔着布料的手腕,而是手。
无论在古代还是现代,抓着手腕都是敌意的象征,可牵手——哪怕少年郎的力气大得吓人,也着实不像是要友好交流,也让屋里的空气突然粘稠起来。
“你……”白桥心跳突然变快,黑暗中她看不清少年的神色,却仿佛能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
“为什么。”那人终于开口。
声线淡淡的,带着几分哑,尾音压得低低的,像是大犬颓丧的尾巴。
白桥这次真的确认不是自己的错觉,面前这人的委屈好像不是因为反派,而是因为她。
这,这是为何?
不喜欢她送的礼物吗?那也不用半夜闯来她房间吧。
女孩自认没做什么亏心事,可不知为何,对上少年有些可怜的声音,便不由自主地心虚。
“什么,为什么?”她试探性地问道。
面前人闻言显然更气,抓着她的手往前一拽,白桥险险没有撞上他胸口。
“你先放……”
“你为什么不收我的生辰礼。”少年终于说出了积郁在胸腔里的质问。
你不是喜欢我的吗,年节的时候还要我……
要我……
放过了狠话,少年又骤然垂眸,与夜色融成一片的眸中闪过一丝难堪。
他突然有些后悔贸然找上门来讨要说法。
若她直言上次不过是酒后胡言,什么都不记得,他要如何应对?
可笑他堂堂皇子,居然,居然……
“!”屋内突然亮起烛火,少年思绪被光亮打断,倏地撇开了脑袋。
他终于撒开了女孩的手,后退两步想躲回黑暗里,却被女孩端着烛台逼近。
“躲什么?吸血鬼吗?”
祁长廷不知道西学轨是什么东西,他也从不知道自己的退堂鼓打得这么好。
他后悔了,甚至想夺门而出。
可突然,屋里响起女孩清脆且疑惑的声音。
“你的礼物,我收了啊,还让何侍卫给你带了回礼,他没给你看吗?”
话落,少年怔住,半晌,终于擡眼来瞧她。
那一双眸子黑嗔嗔的,映出手中橘红色的灯火,懵懂又纯情。
真真像极了一只大犬。
白桥歪着头端详少年的神色,觉得他可能是真的在宫里被灌了许多酒水,醉了。
唉,凉薄深宫,明明知道他肠胃不好,还这样灌他。
“好好好,反正生辰已经过了,我现在来拆你送的礼物好不好?”
秉承着哄崽的宗旨,女孩叹了口气,端着烛台开始四处搜寻,“你送的是什么呀?月兰直接送到了我屋里,我还没来得及看过呢。”
“锦盒,淡青底色,吴郡双面绣,草木幽径香。”少年幽幽道。
“喔……”白桥听着,听着,缓缓停住,而后又四处找寻起来,一边道:“唔,那你的这方盒子,倒是与我买过的一方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话音落下,女孩也终于在博物架的中间那格寻到了一方与祁长廷所言极为相似的盒子。
——只是,这盒子,她有些过于熟悉了。
白桥:“……”
女孩仍是不死心,放下烛台,拿起盒子,小心打开。
白桥:“……”好嘛。
纤长的羽毛静静躺在垫了锦布的小盒子里,身后烛光晃了晃,仿佛给墨色渐染的羽面镀了一层光。
她,她该怎么解释……
送出去的礼物又被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她还在上面系了个骚包的蝴蝶结。
救命,他不会以为自己在讽刺他吧!
她现在装醉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