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熏香和煮沸的茶香弥漫在清新雅致的小院里。
年近四十的女人眼角连皱纹都见不到几根,带着温婉笑意,同自己对面的少女话家常,好似姐妹一般。
叶浣秉持着最标准的皇族礼仪,却又不让人觉得生疏,这时,身后突然传来惊喜的唤声。
“浣浣?”祁景闵没想到叶浣也在,原本面上还带着几分阴沉,眼下尽数隐去。
皇后闻言笑骂道:“见了姑娘便连亲娘都看不到了吗?”
祁景闵赶忙拱手告罪,好一番温馨的母子情深。
小方桌旁又加了一张椅子,三人一同用完了壶中清茶,叶浣便要起身告退,皇后颇为不舍地挽留了她数次,最后也只得点了祁景闵将人送出宫去。
半个时辰后,祁景闵重新回到了纯和宫,刚进门,便听皇后开口道:“你们都下去吧。”
女人声音中不辨喜怒,声调慢吞吞的,雍容华贵,中官宫女们赶忙踏着小碎步离开,临走不忘将宫门关得严严实实。
殿内一下子昏暗下来,祁景闵掌中不自觉地有些潮湿。
他的母亲高高端坐在凤位上,隔着名贵香料的氤氲,与他的距离远得都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女人的声音里浸着的是长年累月的积威,她开口道:
“跪下。”
祁景闵微微一愣,而后默不吭声地撩袍跪了下去。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殿内惊得落针可闻,正位端坐的女人垂眸一动不动,好似一尊完美的雕塑,可堂下跪着的青年额上却渐渐渗出冷汗,显然是跪不住了。
“可知我为何让你跪?”
上首的人终于开口。
祁景闵松了口气,身子晃了晃,道:“孩儿松懈,在三皇子手中接连失利,丢了江都,还让他找准机会领了个武职。”
然而皇后并未出声,祁景闵头皮有些发麻,只得道:“还请母后赐教。”
女人的叹息声在大殿中清晰可闻,在青年眼中勾起一丝阴霾。
“怀清,”皇后叫了儿子的表字,“简在帝心,得失只是眼前,你万不该因为一时失利丢了怀中清平,丢了那一颗帝心。”
殿内又静了许久,祁景闵瞳孔猛缩。
他这些时日确实有些控制不住脾气,扔下了面具,可为何母后在这深宫之中也会知晓!
祁景闵僵住的时间有些太长了,皇后轻轻闭了下眼,掩下一丝失望,然周身动作却是半分不露。
“起来吧。”她缓缓道,“我知晓你年轻气盛,又被三皇子压住了些许时日,有些慌了。”
祁景闵眉头一皱,想说自己没慌,却被皇后一个眼神堵了回去。
“你父皇给了三皇子五城兵马司,我已经知晓,你怎么看?”
“不过是用来压制老二罢了,不足为惧。”祁景闵声音中带着几分气性。
“那为何不是让你来压制?”皇后又问。
“……”祁景闵咬住了牙关,“因为……”
“还记得当年你将那孩子溺死么。”皇后突然这样道。
青年身子登时一僵,“记得。”
“当今知晓是你做的吗?”皇后又问。
祁景闵说不话来,梗着脖子点点头。
此事皇帝没说,但母后和他都清楚,皇帝知晓,只不过……
凶手是他,是嫡长子。
祁景闵突然明白了皇后的意思——他是嫡长子。
是天定的继承人,徽晟帝心里也知晓这位置最后会是他的,但徽晟帝还是疑。
皇帝当年压下这桩事可不是疼他,而是要捏住他的把柄。
——如今也是一样。
三皇子并非用来制衡二皇子,而是他们两人,都是用来制衡他的。
祁景闵深吸一口气,“孩儿明白了。”
顿了下又问:“那叶家……”
他心知今日皇后召叶浣入宫绝不是真的唠家常,果然,皇后淡淡道:“且管好自己,那位置,自然无人能同你争。”
青年面上重新扬起温和的笑容,再次拱手作揖。
皇后面上也松了几分,又道:“你皇祖母寿辰在十月初,要大办,三皇子作为领头的,孝心可鉴,你有何打算么?”
祁景闵自然有打算,但他知道皇后问起,必然有想法。
“听凭母后安排。”
皇后终于满意颔首,“吴郡太湖石闻名天下,传言有延年益寿的功效,你八月启程,南下一趟,亲自挑一块回来吧。”
“八月?”祁景闵微愣,“那浣浣……”
九月二十是叶浣的生辰,若八月出发,定然赶不回来。
然而他很快止住话头,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是。”
祁景闵从纯和宫出来,便乖乖回了府。
此前皇帝因他太庙惊马,责令闭门思过半个月,他本是忿忿不平,如今却乐得叫徽晟帝看到禁令过后他还在府中休养生息。
只是他虽不参加叶浣的生辰礼,礼物也是要备好的,当即开了府库,亲自挑选。
而与此同时,祁长廷也立在自己的府库门前,面上颇有些手足无措。
何成在一旁站着,不敢吭声。
转眼间,他家殿下与白姑娘相识也快要满一年了,可其间经历,却难以想象是一年之内发生的。
祁长廷不受皇帝重视,往年生辰都在后宫里,由皇后走个过场。
杀母仇人殷殷切切地叮嘱他来年顺遂,赏他许多东西,还不能扔,祁长廷回府后每每都被恶心得犯了胃病,大吐特吐。
生辰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所以他也从来想不到有人会想过这日子。
直到昨日齐同鹤晚上过来时,说起白晓近日动向。
——几次三番去东都最有名的首饰铺子里挑拣。
他盯白晓盯得很紧,确认他没在东都与哪家小娘子熟识,那铁定就是送妹妹的了。
什么日子要让他赶着挑贵重首饰送白桥?
生辰无疑。
祁长廷听了这消息,捏捏眉心,召来何成,叫他去查白桥生辰。
白桥的资料当初在东都的时候就让何成他们摸得一清二楚,只是当初这信息不重要,没人记得,如今不过是再调出案卷来看一眼。
可不看不要紧,一看——
何成:“……”
“殿下,您的生辰……”
“七月初七。”少年手指划过纸卷,喃喃道。
而那纸上,赫然也是七月初七。
七月初七寅时初三刻,朝阳未生。
而祁长廷是七月初七羊时正四刻,夕阳未落。
“这不是个好日子。”少年对着那张纸,低声道。
然而在书房里坐了大半夜,坐到灯烛尽数化泪,最后噗的一声熄灭。
寅时初三刻。
少年起身,“开府库吧。”
大半夜的,三皇子府中火光依次亮起,笨重的锁扣脱开,不见琳琅满目,先荡起大蓬灰尘。
祁长廷鼻子灵敏,当即被呛得咳出了眼泪。
最后还是何成先找人打扫府库,祁长廷直到第二日上午才重新过来挑选。
去年送叶浣的南珠还有两斛,各类晶莹剔透的翡翠、玉石、碧玺,都是原石,雕成工艺品送出去,也不怕有心人查到他这三皇子府。
少年往日从不涉足这库房,对里面的东西还不如何成熟悉,但他就那么一件件地瞧过去,认真地思量眼前这玩意儿究竟配不配得上他的小先生。
何成在一旁,嘴角不知不觉间荡起一丝姨母笑。
然而没过一会儿,祁长廷空手出来了。
“?”何成不解地望过来,却见祁长廷眼神有些飘忽。
“咳,都是俗物”少年轻咳一声,捏紧了手中的扇子,“你去,把当初在江都,我买下的那个锦盒拿来。”
他很少在街上买东西,可那盒子是个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