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端王府后苑一角静得出奇。
假山之后,一条曲折的青石小径延伸至水榭。
水榭之中,端王负手而坐,神情阴沉。
宁羿立于一侧,眉心微皱;
另一侧,一名身着黑衣的老者静静跪坐,面容瘦削,鬓发灰白,正是端王的心腹谋主,卫老。
片刻的沉默后,卫老抬起头,低声说道,“殿下,太子遭遇如此重击,简直是天助。
新得到的消息,禁卫在升龙台下挖出雷砂,在升龙殿顶端,找到预埋的铜钱。
而上一次升龙台开放祭祖,还是太子代替陛下去宗庙祭祀。
除此外,升龙台再未对外开放。
是谁埋了雷砂,是谁安了铜线,导引雷劫,简直呼之欲出。”
端王眼中精光闪动,“越是如此,我倒越觉得不像太子所为,他看着人畜无害,实则城府极深。
如果是他设局父皇,我不觉得父皇还能活着下升龙台。
禁卫是内卫部队,内卫部队是老三的人,他若是栽赃,我那太子兄长,可真就有口难开了。”
宁羿道,“父亲说的是,可世人不知太子,只会相信自己听到的。
眼前的证据,证明太子就是最大的嫌疑人,而陛下将太子禁足,等于是昭告天下,他老人家也是这么想的。
嘿嘿,不管怎样,这口黑锅,太子不背也得背。”
卫老道,“世子说的是,现在的朝局,不光是我们怎么看,而是世人怎么看?陛下怎么想?
不管怎样,机会已经来了。
赵王殿下是个不安于室的,趁此机会,王爷应当和赵王结成一派,拉赵王出手。”
端王皱眉,“明知老三不是好货,卫老为何还如此谏言?”
卫老道,“别看太子被禁足,他监国多年,底蕴已深,许多大儒为其背书,不联合赵王,咱们很难撼动太子。
至于赵王会不会和王爷争,那是后话,先顾眼前。”
端王沉吟数息,点头道,“不管是不是老三布的局,我都要谢他。
父皇的意识已时常混沌,内息乱作,寿元不久矣。
天下迟早要换主人。
若不是今日父皇升龙台遇袭,太子监国多年,羽翼已成,文武皆归其麾下。就算我掌握兵权,也难撼动他的根基。”
端王起身,缓步走至栏外,俯瞰水面。
池中月影破碎,被风一拂,像血光散开。
他背负双手,沉声道,“如今,太子被禁足,朝局震动,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终于等到了。
卫老,密召各部,封锁太子府出入,不许任何人擅传消息。明日一早,我要见到各州文武上表,请太子暂退监国之位,以赵王代之。”
卫老怔了怔,“王爷此计大妙,但我所虑者,是朝中的文官重臣,他们多心向太子。
这些大儒,个个武德充沛,若他们执意插手,咱们很难赢。”
端王的嘴角浮起一抹冷笑,“那几个老狐狸,聪明得很。”
他慢慢踱步,折扇轻敲掌心,“他们最清楚父皇忌讳什么,父皇没驾崩之前,他们绝不会掺和夺嫡之争,只会谈礼制与纲常。
只要我们斗垮了太子,他们又会改口辅佐新君了。”
卫老点头,“殿下见得明白,那就派世子去联络赵王,旁的不必多说,只须说一句,公平竞争。”
宁羿怔了怔,“卫老,这也算许诺?
至少得承诺些什么吧。”
卫老道,“赵王是精明人,咱们能给他承诺什么呢?承诺事成之后,平分天下?那他也得信。
跟精明人,说老实话就行。
所谓公平竞争,那先得有公平竞争的条件。
现在,太子还横亘在前,只有他倒下了,才有公平竞争的条件。
赵王听得懂的。”
宁羿点点头,快步去了。
…………
夜色笼罩着长安西南角的赵王府,府门深掩,铜兽口中悬着的灯火被风吹得摇晃。
赵王端坐案后,面如弱冠青年,身着深青便袍,神情沉稳却带一丝倦意。他面前的茶盏已经凉透,指尖却仍在无意识地敲着案面。
对面坐着他最信任的谋士柳敬言,一个面容清瘦、眼神锐利的中年人。
“殿下,此事您怎么看?”
柳敬言声音压得极低。
赵王目光微垂,“父皇被雷击,升龙台查出铜钱与雷砂,证明,这是刺驾,不是天谴。
问题在于,是谁动的手?”
柳敬言答道,“看似太子最为可疑,可越是如此,我越不信,殿下也不信吧。”
赵王点头,“若真是太子,他绝不会这么拙劣,倒像是老二的手笔。
太子监国多年,羽翼早成,若再不出手,等父皇一死,他就彻底没机会了。
他是狗急跳墙了,可叹父皇年老昏聩,倒让老二混了过去。”
柳敬言沉声道,“那殿下的意思?”
赵王转过身,轻声道,“各凭本事。”
此时,外头传来脚步声,门外侍卫低声通报,“启禀殿下,端王世子求见。”
赵王,“瞧见没有,不用咱们着急,有比咱们急的。”
………………
太子府别业坐落在长安东郊的杏山之畔,山脚溪流蜿蜒,石桥横跨,远处可见宫阙屋脊的金瓦在云雾间闪烁。
薛向暂居的房间临水而建,推窗便能见到对岸垂柳的倒影。
夜深了,他还没睡下。
身前案上陈着一方青铜灯,灯芯明亮,光色温润。
窗外的风吹动竹影,斑驳洒入屋内,落在书页之上。
薛向正端坐案前,指尖轻轻翻动着一卷《礼制要篇》。
忽听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随即有人叩门。
“薛先生,殿下有赏。”
门被推开,一名身穿玄青宦服的中年太监带着几名小内侍走了进来。
那太监五官清瘦,鬓角斑白,眉目间却透着一股久居权势场的冷静与分寸。
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命随侍将手中托盘放下。
托盘上陈列的皆是上等之物:
一袭白玉织金衣袍,纹饰用细金线勾云起龙飞,光泽柔和如流银;
一双青鸾缎履,鞋底以海东青羽绒垫衬,触手如绒雪;
玉盏内盛着的,是方才从御膳局送来的桂花银耳汤,汤色莹白,香气清甜;
还有一只小锦盒,内衬白狐皮,盒中静静放着一支紫檀笔,笔端镶嵌一枚微光流转的灵石。
薛向放下书卷,抬眼望去,微微一笑,“在下无尺寸之功,怎好受此大礼?”
那中年太监连忙俯身,语气温和,“先生言重了。这些,皆是殿下的恩赏。
先生是名震天下的才子,殿下早已十分倾慕。
只是眼下发生怪案,殿下被牵连其中,不便见客。
兼之,先生在端王别业中救护郡主之德,殿下铭感五内,特命小人前来致谢。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另外,殿下吩咐,府中所有供奉与用度,先生尽可吩咐取用,勿拘宫礼。”
说完,他又行一礼,便即退下。
薛向合上书卷,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外竹影婆娑,怔怔出神。
忽听,门处步声轻急。
他转过头去,便见苏宁到来。
她已不复男子打扮,换上一套宫装。
云鬟高挽,流苏垂至颊侧,绛色曳地长裙收腰贴体,金线在灯下细细泛光,衣裾一动带出淡淡幽香。
“好一个明媚动人的绝色郡主。”
薛向暗赞一声。
苏宁拱手行礼,“女儿身行走江湖不便,请薛兄恕我先前失礼,今日正式相识一回,我闺名宁淑。”
“我还叫薛向。”
薛向拱手。
宁淑莞尔一笑,目光落在案上书卷,“这本是家父所作的文集,家父也好诗文,可多平庸之作。
他长于政文,有好事者收集付梓,我见了便购了一套。”
薛向笑道,“我仔细拜读了,十分精彩。
论政之文,首在精当,不饰华丽。
太子殿下做到了,他的文章如一架玲珑机器,条分缕析,步步严密,虽不事斐辞,却是论政理事的一等一好文章。
能做出这等文章的人,绝对是天下大才。”
宁淑眼尾微弯,回礼道,“能得到天下才子薛兄如此评价,家父若知,想必会十分自得。”
两人又闲话两句,便在窗前湘妃竹案后对坐。
宁淑转上正题,“薛兄,我本想着,太子府的难关虽艰,但还可控,邀你相助,过关之后,能还君升龙台之愿。
如今看来,太子府的灾难超乎预料。
再强留薛兄在此,只会害了薛兄。
所以……”
薛向摆手打断道,“郡主不必多虑,我的算盘打得也精明。
若我能帮太子府渡过此劫,换得升龙台使用权,这一趟就值了。
反之,若太子府真败,端王也好,赵王也罢,大概都不敢贸然动我。
毕竟,世人都知我有个了不起的师父。
所以,郡主与其担心我,不如向我道明实情,薛某好看看有没有可出力的地方。”
宁淑点点头,“我这一天,都在搜集情报。
有以下几点消息,薛兄可代为参详,第一桩,端王和赵王已经联手了。
端王掌握京畿兵马,赵王掌握内卫部队。
如今二人合力,已将整座长安城封得滴水不漏。无论出入、调兵、传讯,皆需经过他们的手。”
薛向轻轻挑眉,“封城完毕,太子府便已成瓮中之物。”
宁淑点头,“不只如此,第二桩,陛下罢免了两位阁老。”
这两位,皆是多年来公开支持家父的大儒重臣,向来执掌礼制、典章,是朝堂最稳固的柱石。
陛下突然罢黜,连理由都没给,只一道圣旨下来,即刻夺官。
明看是夺官,实则是消解太子羽翼。”
窗外竹影轻晃,似有风过。
宁淑比出第三根指头,“太子禁足时间又被延长了。”
“多久?”薛向问。
“暂无期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