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暴烈的夏雨过后,酷暑蒸得地皮开裂,犹如从泥缝里腾起热气,混杂知了蝉鸣,不余遗力地破坏着穗玉园四季如春的风景。
梨玉露才刚让女侍清理了一些残枝败叶,一场大雨下来,又功亏一篑了。
今早苗璎璎腰间缠着一根银光闪闪的九节鞭,前来一捧香,说要与萧星流讨教,梨玉露微微笑道:“凑巧今日三殿下来访。”
苗璎璎一听“三殿下”心头就咯噔,昨天他同贤妃说要去凉州,这事情也不知定下来了没有。正心头惴惴迟疑,表嫂挽住了她的胳膊,盈盈笑着朝那畔水榭一指。
“夫君这几年武功荒废,渐渐跟你对招力不从心,他早就玩笑对我说,等你十五岁,他就打不过你了,正巧,三殿下倒是对武学颇有心得,你找他指点你几招,定能获益无穷。”
表嫂哪里知道她和君至臻之间的恩怨?
苗璎璎苦学武功,就是为了防备君至臻。谁知道这么多年,君至臻居然也勤学苦练,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加上女子之身先天劣势,她居然还是打不过他,上次被他堵住晦明院外,苗璎璎就悲催地发现了,她恐怕得再练十年,才能到君至臻这种程度。
苗璎璎朝水榭瞟了一眼,那头隔这边足足几十丈之远,八角亭飞架于蜿蜒曲折的长廊尽头,水中汀州之上有仙鹤翔回、鸥鹭起舞。
两个男子的身影如点点芥子,远得瞧不清。
但苗璎璎还是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见她似乎并无兴致,梨玉露叹道:“那我,我去叫他。”
萧星流与君至臻在说话,目光回来一瞥,顿了顿,道:“璎璎来了。”
君至臻却没有任何反应。
萧星流见夫人远远地走上了石榭回廊,趁这功夫,又问道:“你到底为什么答应了去凉州?凉州地处偏远,杀机四伏,白骨露于野,饿殍陌上尘,就算是避着,也不需要避到这个份上。”
沉默少顷,君至臻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萧星流狐疑:“不对,陛下偏疼老四,怎么肯突然给你这么一个机会。”
他们的陛下,年少从武,吃过了苦头从行伍中杀出来的,后来兵变,轻而易举地夺门弑弟,篡权继位,明目上给自己弄了一个正统而已,其实谁人心中没有一本账。
明帝如此出身,让自己的儿子去边疆历练,自然是出于看重。
那这就奇怪,除例行公事,明帝对君至臻,其实看不出多少父子情。
君至臻仍是无言以对。
“至臻,我引你为知己,才对你推心置腹,这话我说了,你切莫懊恼。其实以你的年纪,封王只在这一两年间,金鳞又岂是池中物,多年潜心修学,囊萤映雪,为的难道仅只是永远做君知行的附庸,等待贤妃宠爱弟弟间隙的一丝嘘寒问暖?你心中,当真没有一点反抗?”
“怎会没有?”
梨玉露已近,君至臻扬眸,看向萧星流,萧星流已经怔住。
到梨玉露能够听见他们的对话这短短一截路,君至臻眼眸掠动一丝莹光,如风起青萍之末。
“你不是也愿我出玉京志在四野么。只有我去凉州,于父皇、母妃、知行,于你,于……璎璎,谁都会满意的。”
萧星流呆住:“我倒也不是那个意思,你是不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是——”
后头的话没说完,萧星流蓦地道:“其实是因为璎璎?”
梨玉露已经来到亭廊之下,闻言,绣鞋在台阶上磕绊了一下,险些跌到,萧星流抢上前将夫人纤腰勾入怀中,令她趔趄掉进了自己的怀中,余悸未消,他便扭头失声对君至臻道:“你这又何必。”
试想君至臻若留在玉京,作为君知行的同胞兄长,将来他们的喜酒,他是铁定要去喝这一杯的,避无可避,就算他摔断腿,也要被擡上青庐。那确实是……强人所难。
君子固不夺人所好,但谁知道君子心中求不得的苦楚。
梨玉露眼波流转,伏在夫君的胸口,错愕地听着他们的对话,越品越觉得不对劲:三殿下莫非也对璎璎恋慕?
可璎璎提到他,总是脸色不愉,每每败兴。
那真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了。
萧星流问自己的夫人:“怎么了?”
梨玉露将他推开,整理钗冠,曼声道:“你的好表妹,又要来找你切磋武艺了。说最近练武颇有心得,看来是有所长进,找你试探。”
萧星流一笑:“原来如此,我去去就来。”
梨玉露随夫君一道离去。
留下君至臻一人,负手站在亭中,遥遥隔着十里青荷眺望岸边那一抹翡翠色的衣影,恍若出神。
独自徘徊在老榆树下兜兜回回的少女,是他在世上唯一钟情的女孩儿,苗璎璎。
她是他贫瘠荒凉的少年人生中最灿烂的一束萤火,也曾漫长地照亮过心头晦暗阴私的一隅。只可惜,可望不可即。
从前,他不敢靠近。
此后,已不能靠近。
再见了,苗璎璎。
过了一炷香的时辰,萧星流鼻青脸肿地回来,看样子是碰了一鼻子灰。
他的俊脸上挂了点彩,蹭出了红,裳服破了几道口,好不狼狈。
萧星流捂着吃痛的脸,嚷道:“是不是你给她的九节鞭?嘶,好生厉害!”
君至臻凝视着他被打破的脸,一晌无言。
“亲自打的?”
君至臻仍未答话。
但结果已经显而易见,萧星流五味杂陈,还是忍不住向他竖拇指,毕竟打一条精钢所制的九节鞭,耗费的心血必不可少:“好毅力。”
“虽然我再也占不了她的上风了,不过留着防身不错,想来璎璎以后,也不会被人欺负,你安心去吧。”
萧园主因为被打破了相,多少对罪魁三殿下有点迁怒之意,忙着下逐客令了。
“……”君至臻没立刻离开,凝视着他脸上的刮痕,“本来,是防我的,对不住。”
萧星流真是不懂了:“防你?你有毛病,给她一条鞭子防备你自己?还是你怕你控制不住要我们家璎璎禽兽不如?”
“……”君至臻淡淡道,“你的成语,可以向老师回一下炉。”
三殿下心明如镜自己这是得罪了主人要被轰走了,于是不再等人真的请家丁来轰人,飘然而出。
萧星流端详那抹背影,兀自觉得脸疼,轻轻地嘶着气,却不再肯教君至臻听见。
他走下了石阶之后,又走了几步,停了下来,回眸,萧星流连忙站直身体抱臂而立,一派风流端庄的好风姿,君至臻颔首,眼睑微微垂落。
“你竟一直没看出来,苗璎璎怕我么?”
“嗯?”有这事么,萧星流惊讶,他还真没有察觉,只觉得璎璎确实不怎么喜欢君至臻。
君至臻不再多言,径直离一捧香去。等上岸,苗璎璎已经走了,半点与他碰面的机会都不会再给。
他的嘴角轻轻翘了一下,从她待过的地方,拾起了一只色泽清透,用珊瑚和象牙嵌金银丝雕缀的月牙耳珰。随后,不着痕迹地出了一捧香的篱门。
……
启程前往凉州的日子定了下来,八月末,秋高气爽的好时节。
这天,君知行来敲苗璎璎的支摘窗,她以为是哪只调皮的野猫又来她这里偷腥吃,推开窗,见到外边倒吊着的一个人影,如蝙蝠般悄没声地悬挂着,大吃一惊,差点儿就要出拳。
君知行向她一挑眉毛,便从上边跳了下来,苗璎璎看了眼窗外,这是翠微书斋其余弟子都在歇晌,没有人留意到这边,饶是如此,苗璎璎还是勃然大怒,红云罩脸:“你怎么过来的,有没有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