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勉力探手摸去,温热缕缕,指尖鲜红,是他的血。
凝白惊恐地看着太子脖颈那个细小的伤口不断涌出血来,细细一痕,却直流至她雪白纤细的颈子。
她骤然回头,厉声吼,“你做了什么!”
那么小的伤口,怎么可能会这样诡异流血!
唐堡主千算万算没算到还能出岔子,到了这一步,他也再没顾忌了,皱纹都狠厉:“哦,步姑娘问那个啊,那是蛊虫入身,难免有些异样。”
他说:“老朽奉劝这位贵人下令撤兵,要快一些,不然就算解蛊,也来不及了。”
没伤到凝白,反而伤到了那个该死的男人,江寂心中不能用痛快来形容,金线回袖,他浅笑着说:“阿凝,他活不了了,同我回去吧。”
“你闭嘴!”凝白含泪吼他。
她拿出帕子,想给太子擦去源源不断的血迹,可是手总是抖,大滴大滴的泪珠掉上去,一瞬晕染开。
太子忽然握住她纤细手腕,语气很温柔,“他不会事先针对你,但既然对你出手,所用之蛊一定是与楚碧水有关。”
就在这一瞬间,唐堡主骤然间再次出手,这次是朝楚碧水而去,楚碧水断然一掌,吐血的同时,那东西化为齑粉,灰飞烟灭。
“关于蛊,我只听说过同心蛊与子母蛊,他既然是对你出手,用的也许是子母蛊,子亡则母丧。”太子说到这里,微微停顿,凝白已经能听出来他有所隐忍,气息微断,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他停了片刻,继续说道:“但是如今子蛊在我体内,无法牵制母蛊,这种情况我不清楚,只是母子分离,解无法解。”
唐詹一定是事先准备了子母蛊与另外一种蛊,打算拿子母蛊来骗楚碧水,用轻尘来牵制于她,实际上是要给楚碧水下另外一种。
但现在,子蛊在赵潜体内,母蛊无去处,其实根本没法解。
赵潜想擦去她眼泪,只是擡起手,上面鲜血缕缕,于是慢慢换了另一只,指腹抚过她眼尾,湿漉漉一片。
“哭什么。”他隐隐叹息。
凝白哭得更厉害了。
团子茫然地看着爹爹娘亲手上的血,流下眼泪,“爹爹,爹爹,你怎么了?”
江寂远远见着这一幕,心情极佳,孽种死不死的,还不是他动动手指头的事。
他就笑着对唐堡主说:“多谢堡主出手相助。”
唐堡主脸色阴沉,他机关算尽,却意外频出,现在官兵围截,还折了贵人在这里,最重要的是,没能牵制住楚碧水。
但好在,他还有余力可以动手,楚碧水却未必还能再出一掌。
他看了眼江寂,又看了眼北堂氏一行人,比起来,还是江寂更适合嫁祸,只要把他杀了,等这贵人一咽气,就说是被江寂杀的,死无对证。
在应付官兵之前,楚碧水这对母女,还有李九涯,并一个孩子,他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下一瞬,他就再次对江寂出手,江寂并不畏惧,噙着笑从容接招。
楚碧水五脏六腑痛燃,经脉逆行,隐隐有走火入魔的苗头,她看着凝白,硬生生卸下了所有的力,徒然一软。
不能走火入魔,否则,一定会误伤凝白。
凝白与赵潜相互扶持,一步步走向廊亭,团子抹着泪儿亦步亦趋跟着。
“爹爹,爹爹,你怎么了?”团子哭唧唧固执地问。
赵潜温和地看着他:“爹爹受伤了,不要紧。”
团子才不信,不要紧的话,娘亲怎么会哭呢?
“娘亲是害怕,怕爹爹疼。”他顿了片刻,才说,“不信你问娘亲。”
凝白潸然泪下,点点头,喉头酸涩,一句话也哄不了团子了,一张口,只怕便泄出哭声。
赵连城与李九涯在廊亭里坐下,朝他们看去,赵潜在廊下,倚着雕花木栏,没有平日的端然,乍一看,闲散放松,仿佛不是快死了,而是携妻带子出游,于此小歇片刻。
只道寻常的一幕。
然而赵潜颈间依旧在不断流血,细细的,一点点涌。
他看着凝白,凤眸温柔,“到我身边来。”
凝白泪眼婆娑,到了他身边,被他轻轻揽进怀里。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他轻声说。
凝白无声泪流,赵潜察觉到她几不可察点头,毛茸茸的脑袋轻蹭在下颌,柔软极了。
染着血的手取出一枚幽幽淡青的手绳,温柔嗓音低低的,缱绻极了,“编平安扣时,你心中在想什么。”
凝白朦胧泪眼里看着那枚手绳,那是她这辈子最软弱惶惶的时刻,她爱上了不该爱的人,那个人远在千里之外,生死不知。
她开口,泫然难抑,哭声颤抖,“想我的夫君要平安回来,完好无损回到我身边。”
凤眸刹那间得有慰籍,他满足地喟叹:“果然同我想的一样。”
修长手指虚拢着手绳,牵住她的手。
“为我戴上,好不好?”
细细手指轻轻发颤,从他掌心取过染了血的幽青手绳,戴到他手腕,正正好。
他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轻轻放在身前,远处兵戈声声,他们之间绵长安静。
血开始涌得多了,赵潜面色微微发白,却含笑徐徐问:“卿卿是何时欢喜夫君的呢?”
凝白无声泪流。
“嗯?”
“第一眼见到,就很喜欢。”
“夫君是很俊俏的郎君。”
赵潜微微讶然,却也很高兴,“是么,原来卿卿喜欢俊俏的。”
“不是。”她闭了闭眼睛,说,“只喜欢灵渊哥哥。”
赵潜愚笨,一向分不出她的真心谎言,但现在,他想,他是能辨出来的了。
他心中甚怜,他的卿卿抛夫弃子,一定痛苦煎熬,伤心坏了。
于是他说:“别再喜欢了。”
停了好一会儿,衣襟湿润,但他还是语调平缓,很温柔说:“离开之后,你若想将团子带在身边,我手书一封,你带进宫给他们。还有你的师父,我也手书一封,也带给他们。”
“你若无力照顾团子,那就将他送回去,清姨会好好照顾他,你想他,常去看看就好。”
凝白想让他别说了,没一个字她想听的,可是他又说:“还有一些事,我需要写下来,劳你带进宫。”
凝白要去给他找纸笔,可是他轻轻扣着她的手。
赵连城红着眼圈儿期期艾艾送上纸笔,说:“太子哥哥,给。”
凝白接过来,纸上面有一些对勾一些叉,还有一些正字,歪七扭八。
她抽掉这一张,别过脸,把浸满血的帕子捧在手里,细毛在纸上轻划,一点一点。
远处,唐堡主脸上手上伤痕累累,最深的一道,隐见白骨。
江寂也没有好多少,唇边溢血,指尖的血染到金丝上,令这件武器看起来更加危险。
花叶楼的杀手擅长行刺杀人,占了个出其不意,如今占不着了,又不知为何,隐隐失力,一旦运功,更是五脏俱痛,如此一来,便落于下风,之前还勉力迎敌的唐家堡众人便渐渐轻松起来。
唐堡主见着,当即吩咐:“杀了江寂,为江湖除害!”
他吩咐完,立刻就向廊亭杀去,再容他们回缓,就不妙了!
赵连城抹完泪,就见那个始作俑者老头冲来,吓得又是一声尖叫,仍下意识躲到了李九涯身后,可是同时,她充满了绝望,李九涯他吐血了啊!
结果下一刻,她身前的李九涯骤然出掌,把那老头狠狠拍落,轮到他吐血了!
李九涯很少见、很少见地,生气了。
“唐堡主,老年轻狂是常事,只是莫要自满。”他轻轻卷起袖子,“我等年轻人,有的是力气。”
随后,他横掌拍向身前石桌,石桌飞了出去,将刚刚勉力挣扎起身的唐堡主狠狠撞砸了个正着,再次猛吐一口乌血。
李九涯起身,赵连城忙扶着他,到了廊亭边缘,甜俏声音直叫:“不能再出去了啊啊啊!”
他们站定,唐堡主已经再次挣扎起身,一跃逃开,看来,是打不着了。
只是就在唐堡主狼狈站直时,蔺齐握着金刀,带着密密麻麻的人冲了进来。
赵连城狂叫:“蔺侍卫!就现在!弄死那个坏老头!他要把太子哥哥害死了啊啊啊啊!”
廊亭下,秋风穿拂,赵潜写得很快,手腕已经力气不继,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手中的笔倏然掉落,好在他勉力攥住了纸。
“爹爹,你是不是要死了?”团子呜的一声哭了出来。
赵潜微微一顿,凝白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又是大的小的一起哭了,赵潜一边将写完的信分别折起来,一边想,这是他最后一次哄了。
他轻轻颔首,温声说:“是,爹爹要死了,团子以后听娘亲的话,不要惹娘亲生气。”
团子哭得天都要塌了,“爹爹不要死、爹爹不要死!”
“可是爹爹要死了。”赵潜缓慢而清晰地说,“团子以后要听娘亲的话,不能惹娘亲生气。”
团子哭着紧紧攥着爹爹的袖子,可是爹爹又对娘亲说:“这些你拿好,我袖中有私章,你一一盖上去,先给清姨与衡儿看,不必管父皇说什么做什么。”
他握着她的手,将一切不能放下的都给了她,最后静静望着她,直到渐渐阖上眼眸。
骤然的哭声引起了江寂的注意,看来那男人已经死了,真是好极,接下来就是弄死那个孽种。
金线狠狠朝廊亭而去,却突然被一柄金刀斩断,“你要做什么!”
逆行的经脉渐渐平静下来,楚碧水看向凝白,她抱着哭啼不止的孩子,泪无声地流。
“蛊虫也许还没死。”楚碧水突然说。
她站起来,有一点虚弱,但还是到了凝白面前。
“可以把蛊虫引出来。”
楚碧水温柔地看着凝白:“你不想让他死,我让他活过来,好不好。”
凝白泪眼怔怔,看着她问赵连城要了根簪子。
楚碧水其实没有办法,只是突然间记起二十多年前听说过的引蛊方法,她伸出手臂,准备划下去。
却被攥住了手。
凝白胡乱擦擦眼泪,“对,对,我的血,我的血也许会有用呢?”
她把楚碧水手中的簪子抽了出来,同样伸出手臂,只是忽然停住,她看向宛若安睡的赵潜,将团子推给楚碧水。
“娘亲现在要救爹爹,团子乖乖跟着外祖母,等着爹爹醒过来,好不好?”
团子满眼的泪,呆呆愣住,对呀!娘亲是神仙!神仙能救人的!
可是,软软的小手攥住娘亲的手,“那、那娘亲会不会回不来了?”
神仙是可以随便救人的吗?天上的神仙那么坏,娘亲救了爹爹,会不会,又回到天上去了?
她的血一定有用的,太子一定会活过来的,那就够了。
她哄团子:“会的,娘亲会回来的。”
太子的伤在颈侧,划在手臂上不好对准,凝白擡手在自己颈侧一划,而后丢开簪子,倚进了他怀里,交颈相依。
蔺齐提着滴落血珠的金刀大步到了廊亭,只看到凝白与太子相依相偎,宛若交颈而眠,只是鲜血遍染。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