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下,凝白惊醒,懵懵懂懂弹坐起来,下意识看了看外面。
帘帷垂着,除了一点点的日光,什么都看不到。
她就又转过视线,太子轻轻把熟睡的团子揽抱起来,没有管她,径自下了马车。
凝白抿抿唇,也跟着下去,看着太子修拔背影,小声问:“殿下,我……”
太子停也未停,冷冷道:“进来。”
也许太子是怕团子醒来后不见她又哭闹吧,毕竟她人就在金陵,生意还没做完,跑不了的。
凝白擡头,入目便是一座宅子,雕梁画栋,很是富丽堂皇。
她又是一怔,太子总不可能借用别人的宅子,就算有可能,可是这座宅子,好像挂在商行卖了……
凝白为什么会知道这宅子在卖,还要归功于送她宅子的那位郎君,让商行的人拿来一摞房契,一群人挨个带她看,那时来看过这里。
太子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宅子是什么时候买的?他又是什么时候发现她在这里?
团子一个时辰后才醒,自己穿上鞋,活力满满一骨碌下了床,小嘴巴就开始唤,“爹爹爹爹!”
可是转到外面,才发现爹爹不在。但是,娘亲在!
团子一下就开心了,“娘亲娘亲!”
他叠声喊着,哒哒哒跑过去,到了跟前,却急停住,背起小手,乖极了,“娘亲陪团子!”
太子把团子放下就走了,凝白揣摩他的意思,自己也有些私心,就留了下来,团子醒来见到她,果然很开心。
她控制不住地柔声:“好,娘亲陪团子。”
凝白以为团子会缠着自己要玩,或者就只是单纯缠着,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谁知团子竟然拽着她到了书桌前,而后松开手,自己爬上了椅子坐好,看架势,居然是要练字。
凝白就忍不住问:“团子现在要练字吗?”
团子点点头,小脸很认真:“团子要开始了!”
下一刻,三喜就进来了,看到她,表情复杂,终究是一叹,不知是欣慰还是怅然。
三喜也没说什么,就在一边研墨。
团子那连糖葫芦都攥不紧的小手,紧紧握着笔,一笔一划认真极了。
恍惚像太子的模样。
凝白想,或许太子儿时,就是这样习字,只是太子这样大的时候,先皇后娘娘,恐怕已经无法在侧静静陪着了。
心底涩然难言,如果她不是骗子,团子的孩提时代就会完满而幸福,与太子截然不同,太子从前,心里也一定这样期待。
只是一切都被她毁了。
如今太子也不需要她这个骗子姗姗来迟,弥补什么。
凝白想到这里,心中格外平静。都是她的报应。
团子练了一个时辰大字,才把笔放进笔洗里,凝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眼睁睁看着他的小手伸进去,墨色染开,小手也染成了深深浅浅的墨色,偏偏他还很高兴。
凝白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但看得出来,他很喜欢这么干。
凝白就默默地犹豫,纵容还是不纵容……
只是余光瞥到三喜胆战心惊想劝又看她,凝白悟了。
太子是不准团子这么干的。
现在三喜想拉她一起劝。
凝白立刻就不犹豫了,让三喜打水来,软声对团子说:“团子先把笔洗好,好不好?”
团子涮着笔,十分快乐地说:“团子在洗呀!”
凝白:……
这个时候,凝白心里想的不是原来再乖的孩子也会有调皮的一面,而是,太子他小时候,是铁定不会这么干的。
那么团子此刻的调皮,除了随她,再没第二个说法了。
凝白就十分没脸见人,哄都不好意思哄了……
只能等三喜回来,再哄团子来洗手,团子这会儿就很乖巧,乖乖伸手去洗。
凝白发现无论是洗手也好,还是刚刚在笔洗里玩得不亦乐乎也好,团子都不会把水溅得到处都是。
团子被太子养得真的很好。
凝白就彻底放心了,太子在团子身上花费了心神,有着毋庸置疑的疼爱,就像皇帝百般护住太子一样,太子也会好好护着团子,不会让团子受到丁点伤害。
三喜端着水出去,凝白想了想,小声问:“团子为什么喜欢那样洗笔呀?”
团子歪了歪脑袋,如实说:“因为很舒服!”
很舒服?凝白一愣,回想自己练字时,手腕手指都十分酸痛,放松下来泡泡水,听起来好像确实会很舒服。
“殿下……爹爹知道吗?”
团子点点头:“知道呀!但是爹爹不让团子那样洗,爹爹给团子揉手手!”
孩子还小,按揉什么的,感觉自然是不如心神放松下来随心所欲欢畅。
凝白就不问了,软声说:“那现在爹爹不在,团子要娘亲揉手手吗?”
团子眼睛一下亮起来,脆生生应:“要!”
娘亲给团子揉手手,团子晕乎乎,心里不自觉比较,爹爹的手手大,娘亲的手手细,爹爹的手手有茧,但温热,娘亲的手手就没有,温软软。
团子比着比着,更晕陶陶了,真好,团子以后有爹爹娘亲!
直到晚膳,太子才出现,团子一下午没见爹爹,依依不舍从凝白身前过去,哒哒哒到了太子面前,糯糯问:“爹爹忙完了嘛?”
听起来,太子之前也常有这样忙碌的时刻。
凝白心里生出一个猜测,难道太子是办事行经金陵,不巧听到了她的传闻,所以才……
如果是的话,那就说的通了,太子先前不答反问,也极有可能是涉及朝廷机密,不欲泄露。
凝白眸底沉思,但如果当真是的话,留给她的时间就不多了。
太子上次赴江南,是两个月。这次若行经金陵,恐怕很快就会启程。
耳边团子忽然唤娘亲,她定了定神,柔声应。
赵潜将她思忖的模样尽收眼底,心中抑制不住地冷笑。
她所想的,不过是如何能脱身,除此之外,便是应付团子,与他虚以委蛇。
果然,用完膳后,她避着团子,垂眸问他何时能回去。
风声隐约,修长手指执着棋子,凤眸沉沉望着棋盘,烛火葳蕤,一片死寂。
没有理会她。
一刻钟后,团子哒哒哒从外面回来,小大人一样拉着凝白的手往房里带,挺起小胸膛,十分可靠地安排:“爹爹睡在外边,团子睡在中间,娘亲睡在里面!”
凝白猝不及防:“等、等等??”
怎么就安排睡一起了???
可是团子听了她的“等等”,小嘴巴瘪起来,乌溜溜大眼睛里不知道什么东西闪烁着,很可怜地问:“娘亲不想与团子一起睡嘛?”
凝白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没有不想”,但团子比她还快,委屈巴巴地说:“那团子自己睡,娘亲与爹爹不用担心团子。”
凝白:……
她试图解释:“娘亲不是……”
可是团子又快了一步,去找爹爹,很心痛地说:“爹爹与娘亲好好的,团子走了。”
这都什么和什么,凝白头都大了,忙拦住团子,柔声说:“娘亲没有不想和团子一起睡……”
大眼睛噌的一下亮起来,“真的嘛!!”
凝白点点头,想说可是娘亲要回家了,但团子又又又快一步高兴地说:“团子要去拿枕头!”
小腿儿就哒哒哒跑去找杜鹃,找枕头了。
凝白呆滞转头看太子,太子冷淡看过来,含义不言而喻。
可是真的不能再耽搁了,原本时间就紧,再不快些解决了这桩生意,就拿不到九死还魂草。
凝白忧心忡忡,可是团子是要哄的,团子那样高兴,她……不忍团子失落。
太子应当也是如此,毕竟,观洗笔一事,就能看出太子虽然疼爱团子,却不会过分溺爱,他原本应是不会随意纵容的,可是团子看起来太开心了。
于是话到嘴边,转了弯儿,小声说:“等团子睡着,我再回去,不会冒犯殿下。”
棋子清脆落下。
团子兴冲冲找来了枕头,乖乖放到一边,飞快洗漱回来,一股脑爬上了床,坐在床上朝凝白喊:“娘亲娘亲!”
凝白深吸口气,甚至都不敢看太子,柔声说:“团子等一等娘亲。”
凝白再回来,太子不在,这让她彻底松了口气,只是团子还没有睡,闪亮亮的大眼睛在昏黄烛火下格外……不容忽视。
凝白就只能硬着头皮到了床边,而后将鞋摆在一旁,到了床里边,团子立刻躺下了,侧着小身子炯炯有神看着凝白,只是忽然间,他好像终于想起了什么,“娘亲,你也要睡觉吗!”
什么心思都没了,凝白完全摸不着头脑,这话从何问起??
“当然。”她说。
团子立刻目露惊异,原来神仙也要睡觉的!
他就闭上眼睛,认真道:“那团子就不说话了!娘亲睡觉觉!”
凝白弄不明白他突然的郑重其事是怎么了,但团子既然闭上了眼睛,她也就不说话了,静静看着团子。
就如六年前,她总是看着那小小襁褓。
窗是半开,夏夜的风微微温热,送来外面幽幽荷香。
团子好像睡着了,凝白缓缓支着身子坐起来,而后准备下床。
可是一片寂然中,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出现。
凝白熟稔于心的那道脚步声。
她滞了滞,擡起头,如常说:“殿下等我片刻……”
“娘亲要与爹爹做什么!”团子的声音突然兴奋响起。
凝白呆若木鸡:???
低下头,就对上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面没有丝毫睡意,甚至是一股脑翻坐起来,兴致勃勃看看爹爹看看娘亲:“爹爹要与娘亲做什么!”
凝白什么也不做,就是得回去了,可是团子的小脑袋瓜十分灵活,“团子也想和爹爹娘亲一起!”
他撒娇:“不要丢下团子嘛!”
事态发展地太突然,凝白甚至都有点怀疑,她是不是真的要背着团子和太子做点什么??
好在太子开口了,“不做什么,团子睡觉。”
团子将信将疑,可是看爹爹真的宽下外衣放在一边,他就又相信了,只是小嘴巴疑惑嘟囔:“那爹爹等娘亲做什么呢……”
原本没什么的,这一句一句下来,弄得好像这对爹娘真的约好了特意等团子睡着了想做点什么,而等孩子睡着了做的,除了困觉……也就没别的了吧……?
凝白心下大窘,脸上微红,只能拼命安慰自己,太子那样的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算得上是天之骄子,既已经全然明悉真相,又恨她入骨,若不是为着团子的一声“娘亲”,他怎么可能留她性命?
安慰得很有效,升腾的热度飞速降了回去,凝白又看看团子,团子闭着眼睛,可眼皮
凝白又窘起来,太子儿时显然不会干这种事,这显然是随她,恐怕还竖着小耳朵,等着好好听一听爹爹娘亲究竟是不是要丢下团子做什么。
窘着窘着,思绪乱飘,又想,还好不是要特意等团子睡了困觉,不然若被团子听到,那可真是太太太丢人了。
这样想着,心中竟然找到了点平衡安慰,她躺回去,闭上眼睛,耳畔有团子浅浅的呼吸声,还有太子宽衣的声音。
一时间,竟然有一种温馨圆满的错觉,好像他们真是寻常一家三口似的。
她默然,只想,她现在也懂得太子自儿时便执着的心心念念了。
愈心心念念,愈恨她。
凝白很平静,辜负太子,果然是她报应的报应,该受着。
床边微微动静,凝白一时屏息,连团子的吐息也没有注意到了。
明明极静,可是床上另一个人的存在无论如何也忽略不了。
心头乱糟糟,一时想着这床委实大得过分,躺了一男一女并一个小娃娃,还绰绰有余,比起来,她睡了这么多年的那张翻身都翻不了的小床亦委实小得可怜,一时又想着太子那样的性子,如何能忍受再与她同床,他委实是疼爱团子……
两道浅浅吐息匀称起来,赵潜睁开眼,侧眸看着一旁的母子。
都睡着了,乖乖平躺着,双手如出一辙交握在小腹,脸蛋泛起微微红晕,好梦正酣。
无数次哄睡团子后,他心中奢望的,不过是这一幕。
轻轻放下帷帐,床下雕花脚踏上整整齐齐放着三双鞋,夏夜静谧。
隐约有光泄进来,眼皮迷迷糊糊掀开一条缝,看到纱帷随风轻轻晃动,鼻端荷香若有似无。
她又闭上眼睛,意识将坠不坠间,却模糊闪过一个念头——她记得她昨夜睡得是床里侧啊……
无意识蹭了蹭,坚实温热,凝白意识突然被拉了回来,眼皮再次顶开,困顿擡眸,只是一瞬,她浑身僵住,彻底清醒。
等一等,她昨夜不是睡在床里侧的吗!中间不是还有团子吗!怎么醒来会到了太子怀里!
凝白一动不敢动,耳畔只有轻浅的呼吸,还有一声声平稳有力的心跳,咚、咚……
久违的怀抱,心头骤然一涩,几乎委屈落泪。
她一点也不喜欢睡那张小床,又小又窄又硬,枕头枕得脖颈痛。
静静伏在太子身前,好一会儿,思绪才纷纷漫开。
她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侧身回头,团子睡在最里边,看着好像是乖乖的。
犹豫转回来,难道,是太子把她抱了过来?
她又悄悄擡眼,太子少见地正在睡,眉眼柔和可亲,俊美得过分。
她怔了好一会儿,才想,从前,太子是势必要揽着她睡的,她枕着他肩头,他的手就轻轻搁在她腰际,将她半圈住。
可是现在,只是自己单方面伏在他身前,枕着他肩头,他的手臂都被她压着。
可若不是太子将她抱过来的,那就更匪夷所思了,没理由啊,她现在睡觉很老实的,那张床那样小,她都不敢翻身,翻身就要掉下去被狠狠撞在剑上,所以,是怎么做到越过团子,睡到太子身前去的??
真是活见鬼,难道,还是太子将她抱过来的?
凝白想了又想,觉得这个可能还不如活见鬼。
她俨然忘了太子浅眠,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轻微醒来。
只想着,若不赶快趁他还没醒下去,待他睡醒,见到她躺在他身上,那团子醒来,可能就看不见她了。
她也浑然没想到,太子有早朝习惯,一向醒得很早,少有睡到此刻的时候。
她只小心翼翼,生怕惊醒太子,一点点挪开,而后,又准备轻轻越到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