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唯二掌事姑姑之一善兰被押下严刑审问,一时间后宫议论纷纷,甚至皇帝也惊异非常,请太子去问。
太子却只道按东宫章程办事,没有妨碍于谁,更不必同谁解释。
这话的意思不就是皇帝是外人、管不着吗?
皇帝十分伤心,善兰是先皇后的陪嫁婢女,如果有什么违反宫规,甚至是铸成大错的事,太子自然可以不念旧情,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可、可自己怎么就能是外人呢??
然而太子铁了心要自扫门前雪,连皇帝也不知道为什么,宫中其他人,就更不知道了。
有人去问淑妃,淑妃只说不知道,太子要做什么事,自然有他的道理,轮不到别人置喙。
于是也就不问了,只是常有人暗中说起,善兰怎么也算看着太子出生、看着太子长大,怎么一朝翻脸,如此严酷,一点旧情都不念,真是冷血无情。
太子好像是怒极了,一点也不在乎这些言论,管都没管,好像只想处置善兰似的。
于是这些话就流向了前朝,朝中众臣总算找到了能够攻讦太子的地方!毕竟自从郡试过后,满天下提起太子全是称颂,美名贤名尽归东宫!
要是再不能除去太子,他这个储君之位,只怕要愈发长久稳固了!
总之从前压根不知道善兰是谁的人好像突然间全部善心发作良心发现,痛斥太子冷血薄情,苛待从小侍奉到大的姑姑,甚至是苛待先皇后留给太子的姑姑,痛斥的罪名除了冷血薄情外,就另加上了一条不孝。
孝道这顶大帽子扣下来,除了混不吝的不在乎,几乎没有人能无动于衷,也几乎没有人能够容忍。
可太子硬是一言不发、坚决不改!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太子觉得他是对的!太子一旦认定自己是对的,那就是硬扛到底的意思,就如同去岁包庇灾星一样!
也意味着,这次他们的机会又来了!
不把握住,只怕再也没这样好的机会了!
一时间弹劾奏折铺天盖地,能扯多大罪名就扯多大罪名,不为把太子拉下马,只为了破坏他累累好名声!
直到有一天,他们一如既往夸大其词,把太子贬得一无是处,太子突然开口了:“孤已经极力忍耐,诸位既然如此激愤,孤也就只能把一切都告诉诸位。”
他说完,掀衣而跪,对皇帝道:“太子妃前些时日产子,是众所周知,父皇也知道。”
“只是父皇不知道,那天有稳婆被人收买,意欲谋害太子妃一尸两命,物证在,稳婆供述在,绝不是儿臣空口胡言。”
这和那个善兰有什么关系??该不会买通稳婆的人就是她吧?!!谋害皇嗣是死罪,一时间不少人都噤声。
“查出来,是善兰一直暗中助她,什么心思昭然若揭。”太子继续道,“儿臣原本甚是伤心,被母后留给儿臣的姑姑背叛不说,儿臣妻儿险些一尸两命!”
这下,所有人都不吭声了。
“可是她却辩称也是受人指使,儿臣又惊又怒,又伤心又难过,便想查一查是谁。”
他说完,叩首,“可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太后娘娘!”
太后谋害太子妃?!举朝哗然!!
“儿臣知道这是皇室丑闻,万万不能与人说,只是儿臣实在被逼得毫无退路,不得不说出来!还请父皇恕罪!”
皇帝怎么也想不到,太子居然说出来这样一桩隐情!太后竟对东宫下手了!渊儿怎么不告诉他!如果告诉他的话,他万万不能让太后下此毒手!更不会让太子面临这些!他自己就会找太后算账!
可太子还在说:“儿臣心中惊惶难安,倍感伤心,不明白太后娘娘怎会做此糊涂之事,便命人查,这一查,儿臣只恨自己查得太晚,竟令太后娘娘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这又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无法挽回”的地步???
所有人都抓耳挠腮,等着太子的下一句,“今年年初,宫中不知怎么来了个道士,混到太后娘娘身边,轻而易举便动摇了太后娘娘十来年的吃斋念佛!太后娘娘弃佛从道,那道士却根本是个妖道,一心哄骗年已花甲的太后娘娘吃他炼的丹药!”
“从一颗到一天一颗,甚至一天三颗!妖道不光蛊惑太后娘娘服用丹药,还骗太后娘娘,说日夜惊梦,其实是死去的苏氏罪人在求她,质问她,为什么不保苏氏、为什么不保苏贵妃,那是她亲侄女儿啊!”
太子跪着,声泪俱下,“太后娘娘信以为真,又日月服用丹药,不知不觉便想为苏氏讨回公道,甚至因此仇恨起了父皇,小九与父皇少年时极像,她、她竟还设计小九魇镇!足见仇恨之心!”
九皇子魇镇???兵马大元帅竟是因为九皇子魇镇才交出兵符告老还乡的???
太子十分内疚地说:“这些都情有可原,儿臣都不在意了,可谁知,太后娘娘年事已高,长期服用丹药,如今身子已是不大好,已经、已经——”
未竟之语,所有人都明白了。
当年苏氏谋逆,满门罪人,留一个太后,哪想得到太后时隔十年,非但不能感念皇帝仁孝,反而愈来愈偏执,谋害太子妃与小皇孙,还构陷九皇子魇镇,看来是一心念着满门罪人的苏氏,完全置皇帝这个亲儿子不顾了。
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毕竟太子都说了,太后服妖道的丹药,身子愈来愈坏,可能没多少时候了。
有心细的,象征性问一问妖道呢?太子就说,此等妖道,死不足惜,已经处死了,连着那些掺毒丹药,一同销毁了。
销毁这个词用的,就很符合皇家处理丑事的风格。
闹了这么多天,原来都是因为一个罪门漏网之鱼,即使所有人心里都这样想,面上却没露出来,毕竟,那可是皇帝的亲娘啊。
这话别人信,皇帝是万万不信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太后从没有信过佛,更不可能虔诚改信道!他也从没听说宫中有过什么妖道!!
毫无疑问,这都是太子编的,但真真假假,现在所有人都认定,太后时日无多。
也就是,太后可以死于丹药,也可以死于“破败”的病体,甚至都不必找由头,暴.毙都可以。
他好像从未认识过自己的儿子一般,又好像,突然回到了十二年前刺客行刺的那一天。
十岁的太子看着他,而后与刺客动起手来,那短短的一盏茶里,他只是觉得自己已经为太子的任性死了十遍百遍。
太子从来都是个心狠之人,对自己狠得下心,更不必提,如今对太后了。
心下乱纷纷,但不可否认的就是,知道太后“时日无多”后,那股积在四肢百骸的陈年郁气,轻飘飘都没了。
他异常地沉默,早朝之后唤住太子,同去了承干殿。
赵潜并不是很想很皇帝说什么,他只想回东宫见小太子妃,与他们的小娃娃。
皇帝看着他,沉默良久,赵潜的耐心消磨殆尽,就要告退。
皇帝才开口。
“朕此生,除了你母后,从未真心待过任何一个人。”
赵潜只庆幸他如今是二十又二,什么都看开了,他十分平静:“是,就算父皇偏宠谁专宠谁,如今人不在了,自然父皇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不是——”皇帝急促道,“朕心中,从来只有你母后,与她们,与苏贵妃,不过是逢场作戏!”
皇帝说,当年他的皇位是捡漏捡来的,他既不会治国理政,也不会帝王心术,前有世族傲慢掣肘,后有子侄虎视眈眈,他在皇位上,与他的皇后几乎夜不能寐。
尤其,世族送自家女郎入宫,皇后出身不算特别好,与世家大族比起来,甚至有些差,她在皇后这个位置上,是势必要被人视为眼中钉,几欲除之而后快,好自己坐上去,与前朝联手,便能玩弄皇帝乃至皇室于股掌之上。
皇帝当然不能容忍皇后有任何闪失,于是他想了个主意。立一个挡箭牌,恩宠隆重,将所有人的目光都转移过去,自然就没人会觉得皇后是威胁了。
他就挑中了苏贵妃,赏赐如流水,恩宠不断,也果然,那些世家大族的女郎们,都斗苏贵妃去了。
为了保证这出戏做好,他必须强忍住真心所向,忍住每一天想去坤宁宫、想见皇后的渴望,只能同苏贵妃,或者与其他人,虚以委蛇,拙劣地挑动事端。
于是渐渐的,苏贵妃专宠,后宫雨露均沾,喜新厌旧,只有皇后无宠。
即使时隔多年,皇帝说起,话中也充满了自己的隐忍与深情,身不由己,痛苦至极。
而赵潜,只觉得荒谬。
什么感触都没有,只有荒谬。
在他父皇愚蠢至极与他父皇真的变心之间,他竟抉择不出能选哪个。
“可是母后一无所知。”他极度克制,忍住不要让自己骂出口。
皇后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登基前与自己恩爱有加的夫君为什么突然就变了,快速地爱上了别人,宠幸了一个又一个的美人。
甚至渐渐地病了起来,一病不起,郁郁而终。
到死,她都没有见到她曾经喜欢过的那个纯粹清隽的青年。
皇帝知道太子在想什么,痛苦渐渐消退,恨极了:“你母后不是重病缠身,她是被太后下了毒!积年累月,一朝发作!”
皇帝知道皇后日子过得不太好,但他心里总是想,再等等,再等等,阿璃只要再等他一年、半年、三个月……他借着壮大的苏氏可以做许多事,然后再反手把苏氏推出去定罪,他知道的,太后与苏贵妃一直为难皇后,这笔账,他一直替阿璃记着的——
可是突然有一天,皇后薨逝。
他甚至走都走不了,跌跌撞撞去到坤宁宫,小太子守在凤榻前,一动不动。
皇后病骨支离,憔悴至极,闭着眼睛,再也没醒过来。
皇后怎么可能缠绵病榻甚至病逝?不可能的?皇后身子一向很好,一定是有人还是对皇后下手了!
他甚至都没有查太久,就查到是太后与苏贵妃做的。他一向知道,母后看不上阿璃,母后出身大族,阿璃出身小族,在夺嫡激烈的时候,不能帮衬他一分一毫。
母后也早该想让阿璃让出皇后的位置,给苏家人做,苏氏已经一跃成为世族之首,苏家女郎理应母仪天下。
皇帝登基以来,用空了自己所有的谋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想守住他的挚爱阿璃,可最后,却成一场空。
于是他的心里,除了小太子,什么都没有了。他又花了三年的时间,构陷苏氏谋逆,终于如愿为阿璃报仇,苏贵妃死得格外凄惨,却不能解他心头的恨,只是还没来得及对太后做什么,太后就自清闭门礼佛。
于是他身为人子,也不能再做什么了。那口气,心头恨,一直梗到如今。
小太子还那样小,这些事,怎么能叫他知道?便一直一直咽在了肚子里。他想等有朝一日,能动太后,或者太后死于非命的时候,就把这些都告诉太子。
可是没想到,最后是太子动了手。
皇帝深深看着赵潜,赵潜竟然想笑,怎么,他是想让他感念他这么多年隐忍委屈吗?终于解开误会,父子重修于好吗?
赵潜只觉得他脑子有病。又病又疯。愈来愈疯。
他在皇帝的殷殷期待目光中,什么也没说,转头走了。
凝白听完了这一切,感受同太子是一样的。
纯属的有病。无论是立挡箭牌,还是立了不告诉皇后,还是任由皇后被欺负,甚至皇后病重也不知道。病得寻常人难以想象。
年尾祭礼,太子又去查看祭台了,淑妃娘娘过来,凝白又把这事告诉淑妃。
本以为淑妃高低得骂一句皇帝有病,谁知她却压根没提起皇帝。
她的声音清幽幽的,舒缓漫长,好像走马灯时的一个梦。
淑妃与皇后并非自幼相识,是在十四岁入京那年,出了意外,被人绑走。皇后与她一同被绑。
许是看她柔弱,所以格外照顾,逃跑时第一个喊的就是她。两个小女郎在荒郊野岭跑啊跑,不知道人有没有追上来,淑妃的脚却崴了。
淑妃让皇后别管她,皇后却偏要管,明明也强壮不到哪里去,柳风一样的小女郎,却硬是背起了淑妃,逃脱了。
从此定下情谊,像蕙草与兰草一样相投。直到皇后决定代姊嫁给端王。端王是众王中最寂寂无名的那一个。出身皇室,意味着往后人生交际复杂,寂寂无名,意味着这个王妃在皇室中人人可欺。
皇后的出身不算特别好,但若认真选,也能选到家世简单、才情通达、有点小前途的好郎君。不必费心过日子,不必看人脸色低人一等。
淑妃没能劝动皇后,于是只能送嫁。婚后平淡,皇后与淑妃说也没她恐吓得那般差嘛。淑妃觉得或许这桩婚事也不错。起码端王样貌出挑,才情横溢,品性看着也还可以。
后来他们夫妻感情渐温,甚至渐浓,淑妃都觉得很好。连自求入府做侍妾的贤妃都可以忽略不计。直到皇后的表哥回京,见了一面,皇帝不知听谁说了什么,认定他们之前有过总角之宜、年少慕艾。
那时淑妃劝皇后和离,可是皇后动了真心,十分伤心,根本收拾不出心情来做决断。而后皇后诊出有喜。再然后,两人和好,只是终究不能如初。皇后心里一直有心结。
直到皇帝登基,皇后失宠,愈演愈烈,只怕是重蹈覆辙。淑妃入宫见了皇后一面。才发现没什么重蹈覆辙,皇帝变心了。如今再劝不了和离,于是淑妃自请入宫,为皇后。
为皇后争宠,为护皇后周全,她生了个孩子,只是收效甚微。后宫中的斗,不看斗,只看皇帝的心在哪里。皇帝的心不在皇后那里,在苏贵妃那里,苏贵妃几句话,就能让皇后被罚幽闭己宫,无诏不得出。几乎无异于废后。
淑妃抱着未满一岁的六皇子在雨中跪了一整夜,最后皇帝收回成命,是因为苏贵妃说不忍心六皇子出什么事,算在皇帝头上。
后来皇后就病了,愈病愈重,郁郁而终。
“我记得,那时皇帝与苏贵妃在行宫避暑。后来有刺客,于是匆匆回来。”淑妃神色幽幽,“渊儿那时才七岁,阿璃就要不行了,他以为阿璃一定会想见皇帝最后一面,于是策马准备出宫往行宫去找,去求皇帝回来看阿璃一眼。”
“只是才至宫门,便见天子御辇,渊儿跪在地上求皇帝回坤宁宫,哪怕只一眼。可是皇帝抱着中箭的苏贵妃,看也没有看他。让他不要胡闹。”
凝白根本无法想象,喉头酸涩,“然后呢?”
淑妃有些伤心:“渊儿便自己回了坤宁宫,守着阿璃走了。”
她说:“后来在阿璃殡前,渊儿摔了太子金冠,情愿不曾做过什么太子,在端王府碌碌一生,也好过如今。”
“皇帝就跟人说,太子是伤心过度,至纯至孝,所以才自请废太子,要去守皇后陵墓。”淑妃说起这些来,没有一丝对皇帝的讥讽,有的,只有重回旧梦的伤怀。
伤怀皇后,伤怀小太子。皇帝还不配。
凝白久久说不出话来。
淑妃也十分安静,许久后,才看向白嫩嫩的小娃娃,清幽眼眸里带点笑。
“都过去啦。”她逗逗小娃娃,说,“当年渊儿所求,不过父母恩爱,阖家美满。如今,只变成了妻子在侧,恩爱美满。”
她转头看凝白,眼眸很温和,“太子妃也想不到吧,渊儿贵为太子,却不在乎名利权力,在乎的,就这一点点而已。”
凝白有种被她洞穿的错觉,一动不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