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离京第十七天,江南八百里加急送到皇帝御案前。
太子失踪,遍寻无果。
立刻有人痛心疾首请皇帝治罪,当然,是治江南所有人的罪。
皇帝现在处于一种极度疯狂又极度理智的状态,他暂时没有动江南大大小小官员,而是先将最先说话的人、随着附和的人,统统找由头下狱抄家,由头有大有小,或荒谬或更荒谬,总之看起来完全像一个昏庸无道的暴君。
一时间人人噤声,不敢再惹皇帝。
只是暗地里,却已经开始笼络诸皇子,三皇子与九皇子最甚,甚至贤妃的母族,也开始松动,有重修于好的架势。
这是冷袖雪告诉凝白的,冷袖雪一大早就被贤妃叫去,高高在上地要她知道三皇子并没有给她身份,严格来说她连最低等的暖床丫鬟通房都算不上云云。
冷袖雪没什么好脾气,面无表情抽出袖雪剑,贤妃吓得花容失色。
“所以,你就来找我?”凝白问。
冷袖雪点点头,“你有没有办法让三皇子把剩下的两千金给我。”
看来这不能动手不能动剑的憋屈日子,冷袖雪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凝白陷入沉思,道:“这样吧,你就说剩下的你不要了,因为有规矩,一桩生意不能在外逗留太久。”
冷袖雪柳眉紧皱,满脸写着“我的钱一分都不能少”,凝白解释:“我是让你骗他。”
冷袖雪不明白:“这样能骗着吗?”
凝白就很深沉可靠颔首:“我你还不相信?”
冷袖雪一想,也对,她可是专业的。
就不担心了,又看向她小腹,她穿得很宽松,对襟天青薄裳外覆着绡衣,还能隐隐看出腰身,看不出小娃娃是什么样。
“太子真死了,你怎么办啊?”
凝白一顿,“你上次不是说过吗?做寡妇啊。”
冷袖雪看她一点也不伤心,想起上次回去后问做女皇需要什么条件结果被三皇子嘲笑了一通,觉得这一定是她的又一次胡说。
冷袖雪直接就走了,理也不理凝白。
昭明殿空空荡荡,这些时日断断续续下雨,吹进来的风都是冷清清的。
凝白喃喃:“有点冷啊……”
她拢紧了襟口,去到箱笼前,摸出来件外衫慢慢穿上,却没有停手。
收拾了三两件衣裳,打了个包袱,凝白觉得自己很冷静,谁知刚出殿门,迎面就与淑妃娘娘、六皇子。还有一个……小宫女?撞了个正着?
太子妃衣衫轻薄,满面沉决,还背了个藕丝锦包袱。
一时俱是愕然,难道她是要去江南找太子吗??
谢清鸢最先反应过来,捧起凝白的手向殿内去,说:“好孩子,我知道你的心,只是莫急。”
说着莫急,可是脚步却匆匆的,殿门还关上了。
凝白心中有了个预感,她把包袱从肩上拿下来,提在手里,任由淑妃带着她坐下,随她一道看向那个小宫女。
凝白莫名觉得小宫女有点面熟,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只是她也没心思回想,因为小宫女捧出一封信,说:“昨夜亥时至,无法送入宫,还请太子妃宽恕。”
凝白接过信,信封上空空的,什么字也没写。可是却心有所感,定了下来。
拆开取出,熟悉字迹入目的一瞬间,眼眶一酸,险些落泪。
她看完,给淑妃,淑妃心下大定,又给六皇子,长舒口气:“索性渊儿无事……”
她转头看凝白,包袱还在手里提着,眼含热泪,盈盈长睫。一时间,连她心头也生出了些怜爱,哄道:“信比八百里加急还要早一日送出,只是需得隐秘,难免慢了些,渊儿心中记挂你,是怕你担心。”
更怕她伤心啊。
赵衡看完信,也是终于能放下心,原来此次洪水势危,皆是江南世族勾结,欺上瞒下,打压清流,江南都水使两年前上任,当时就发现了堤岸问题,查出是江南诸方中饱私囊,一边想向上递折子一边想修固堤坝,只是折子都被手眼通天拦下了,堤坝修固效果甚微,前两年险险撑住,今年是彻底毁于一旦。
两名钦差去后,想做什么都孤立无援,举步维艰,皇兄到江南后,路边灾情狼藉,那些人竟要为他接风,歌舞佳酿,称绝不敢怠慢。
皇兄当场就抽剑斩了颗首级。
洪灾勉强稳住,皇兄就得回京,可是后续救治赈灾是可以预见的敷衍艰难,赈款拨下去,不知道有多少能到百姓身上。
所以才借势失踪,肃查江南,一举涤清。
赵衡仔细看了看,看到一个人名很熟悉,猛然想起侵占良田的事来,立时道:“嫂嫂,可否备纸笔!”
他显然是有事必须要立刻告知太子,凝白也没有问,给他备了纸笔,而后目光又落回到那薄薄信纸上。
又忍不住想哭了。
她终于肯承认,从他决定要去江南,她从未有一刻不在担心他。
美人眉尖颦蹙,泪盈无声,实在伤心难抑,令人见之动容。谢清鸢倒不是不会哄人,她从前十分擅长哄阿璃,只是她想,此刻要想让太子妃止住伤心,恐怕就只有太子出现,亲自来哄。
谢清鸢也就没有作声,良久,太子妃自己抹着泪儿,心情也许平复了些,把太子的信收好了。
六皇子写完,重装回去,交由小宫女,极严肃交代一定尽快送回江南,交到太子的手上。
凝白就看着小宫女伸手接过,一怔。
她小拇指侧的那一点红痣,怎么与萍萍的一模一样?
凝白擡起头,终于有心思看看她究竟是哪里面熟,想了许久,才想起来,好像在得罪七公主后,她要跑去嘤嘤嘤求太子做主,不小心撞到了个宫人。
她的手软得同萍萍似的。
凝白渐渐瞠大双眸,她该不会就是萍萍吧??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惹眼,小宫女似乎察觉到了,脸颊微微一红,简直同萍萍的腼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匆匆要告退。
淑妃注意到她的异样,叫住小宫女,转眸问:“可是也要写信带给渊儿?”
她心神就又分散了,有些期期艾艾:“可以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谢清鸢刚要颔首,就见问着可以吗的太子妃眨眼就到了书桌前,笔下飞快,又眨眼间噔噔噔回来。
瞠目结舌看着她把信也给了小宫女,只是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纪花了眼,怎么好像看到太子妃摸了一把小宫女的手???
凝白确定一定以及肯定,那小宫女就是萍萍。想也是了,太子私宅,怎么可能会随便放着一个纯良无知的种花小丫鬟呢?
朝上依旧不敢惹皇帝,只开始打算赈灾事宜,每天上朝第一句话就是有陛下护佑,太子一定平安无事云云,然后才开始撕扯赈灾人选。
毕竟自古以来,赈灾就是个捞油水的好差事,现在太子又说不定早就见阎王了,更是毫不遮掩对这肥差的觊觎。
前朝乱纷纷的,凝白在东宫,又恢复了之前的清闲日子。
还有闲心想,难怪当初随太子回京没多久太子就敢信任她带她赴赏花宴,原来有萍萍将她的一举一动告诉太子。
虽然成日骂太子,但她那时看起来确实很心无旁骛,别无所图。
又想到那次撞到时,萍萍似乎是从昭明殿出来,也就意味着,萍萍可能刚同太子禀完事。随后她过去,太子笃定地说“萧贵妃不敢”,她信以为真,甚是沮丧,结果事实证明,是太子去让萧贵妃“不敢”。
那就是说,萍萍禀的是她的事,太子在她到来前,已经知道了她的委屈。
虽然想明白了,但凝白对萍萍却并没有什么改变,毕竟想也知道,萍萍原本在私宅种花种得好好的,突然到宫里来,绝不是单为了告她的密。
就只能庆幸自己当时没露什么马脚,不然全玩完了。
她在碧沉纱下,也不想了,执着绢扇轻揺,倚着美人榻继续看书。
至于为什么是自己孤孤单单看书,只能说……杜鹃玩连珠的水平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啊……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最后身上的铜板就输光了,看起来对她自己甚是痛心,于是就走了。
只不过没要一会儿,估计杜鹃就会回来,为她带点蜜饯甜羹。
凝白低头看看圆润的小腹,别过绢扇上手摸摸,软软的。
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眼角眉梢隐约染着温柔,原来这就是小娃娃呀……
杜鹃确实是绕路去了小厨房,让人给太子妃做点小食。毕竟凝白的有孕后食欲越来越好,最近尤甚。
只是吃得多,却不见她胖,下巴依旧尖尖的,甚至手腕也是细细的,腰身也还算纤细,只凸出来一点点弧度。
如果穿得宽松些,恐怕谁也猜不出来她肚子里的小皇孙已经将五个月。
杜鹃觉得,除了伤心太子之外,恐怕也没别的缘由,能令她一边吃一边消瘦了。
上回淑妃娘娘带着六皇子过来,不知是怎么劝慰的,那之后,凝白每日的郁郁寡欢算是消退了些。
杜鹃想,大概就是用小皇孙劝的吧,太子如今生死未卜,小皇孙是她唯一的支撑与倚仗了。
想到这里,她坚决留在小厨房看着,绝不允许别人对凝白的唯一动手脚。
等了两刻钟,才亲自端走,往昭明殿回。她穿过两道门,将要上长廊,却忽然顿住,脚步倒了回去。
她隐在柱子后面,悄悄看去。
虽然天色昏暗,但她果然没看错,居然是青蕊。她在和一个人说话,脸上完全没有一直以来的倔强尖刻,充满了老谋深算的狠辣!
杜鹃无声冷笑,她就知道青蕊有问题!
不由得想看清青蕊对面的那个人,只是余光注意到青蕊似乎有所察觉,在她陡然看过来的一瞬间,杜鹃倏然退了回去,无声无息加快脚步。
青蕊无比确定刚刚有人窥探,却没有追上去,只吩咐:“方才有人窥探,已经打草惊蛇,计划取消。”
就如杜鹃所感一样,充满了心机深沉的阴险。
吩咐完,她光明正大走了出去,看看前路后路,往回走。
虽然没有被看到,但同在东宫十来年,杜鹃心知肚明现在青蕊已经排查出究竟是谁偷听。
如果上次砒.霜就是她下的话,那这次与人阴暗勾结,商量的也一定是对凝白下手。
杜鹃把这些告诉凝白,对她说,“打草惊蛇,青蕊暂时一定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还要多加小心。”
想了想,又道:“最近吃食方面,更要小心!”
居然果真是青蕊,凝白有一种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的感觉,毕竟从一开始,青蕊身上就带着强烈的“我只想做大宫女”的清白感,好像除此之外,别无所图。
凝白觉得这很像自己许久前跟太子表忠心一样,就是那种“除了太子,我谁也不在乎”的感觉。
只是青蕊的戏虽好,却碰上了她,于是莫名其妙的就砸了,上次回来提醒,估计是最后一次的试探,看能不能重回昭明殿。
但现在太子都不知道是生是死,她也就不打算回昭明殿了。除去她,或者说是她肚子里的遗腹子,再传来太子的死讯,太后就可以高枕无忧地选一个皇子扶上太子之位。
杜鹃还道:“等会儿我就去告诉姑姑,这回青蕊露了这么大的马脚,绝不会坐以待毙,不能容她有喘息片刻!”
凝白忙喊住她:“没有证据,梅忆姑姑信你吗?”
杜鹃擡起的脚落回去,紧紧皱眉思索,飞快运转的脑子才慢下来。
凝白说得对,姑姑与玉令本就知道她无凭无据怀疑青蕊,这回再说,姑姑不见得会相信,而与善兰姑姑说,善兰姑姑最是心软,万一袒护青蕊也未可知。
凝白想了想,说:“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先护好你自己,比起对我动手,她也许会先针对你。”
毕竟,只有她亲眼看到了青蕊同人合谋的场面。
“她如何针对我?污蔑我?陷害我?”杜鹃立刻就道,“都是千年的狐貍,我怕她不成?”
凝白陷入了迷之沉默,虽然不否认杜鹃有时很有大宫女的样子,但千年的狐貍……
也不好打击,就只能道:“总之你小心。”
凝白又走到太子书桌前,太子妃的玺绶金册在那里。便转头,道:“不好让姑姑做主,本太子妃还是能动一动东宫的。”
杜鹃眼睛一亮,对啊,凝白是太子妃啊!不知为什么,杜鹃就是有种凝白只能被人保护的错觉,她也好,太子也好,甚至淑妃娘娘也好,但其实,凝白是名副其实的太子妃啊!
只是,“现在天已经晚了,你还怀着小皇孙,明日再说吧。”
凝白看看天色,这么会儿,外面居然黑透了。大半夜的清理门户,引得人心惶惶就不好了。
只是不做什么,押个人还是可以的。便道:“我现在就让人去将青蕊押下来。”
现在的情况,是两方都知道彼此心知肚明,宜快不宜慢。
她沉着断然,杜鹃恍惚竟觉得像极了太子容色淡淡的模样。
吩咐下去,杜鹃又陪着凝白吃饭,看凝白不紧不慢吃饭,难免劝:“你、你也不必逼着自己吃这样多……”
凝白略想想就知道她的意思,“……其实是这样的,我天生吃不胖,不是我心中愁思所以消瘦。”
杜鹃哪里肯信,她玩连珠时根本就心不在焉了。只是挑明了劝,恐怕也劝不了,便也不再多说,只道:“如果睡不着的话,就让人叫我来。”
凝白故作惊诧:“杜鹃姐姐竟如此贴心,人家真是……”
话没说完,杜鹃就羞恼了,但却还是道:“总之,你别硬撑”。
凝白忍俊不禁,杜鹃这别扭性子若到老,也是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