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怕
雪初凝经他一提,过去的许多记忆忽然纷纷涌现。
西境苦寒之地,宗门之间鲜少往来,即便琉璃净世与禅宗异派同源,彼此间除却论道大会,私下里也几乎未有交游。
雪初凝认识无定之时,他便已然是琉璃净世的常客。她对此人了解无多,只知晓他与宴清霜应属同岁,当年尚且还是禅宗玄丘大师的亲传弟子。
无定那时经常会来琉璃净世小住,然而在青昀道君陨落之后,他却突然放弃禅宗弟子的身份云游四方,一别百年,了无音讯。
百年于修士而言不长不短,但也足够抹去一个低调之人存在的痕迹。
只要无定足够谨慎,饶是沈赤亭之流对他的消失有所怀疑,也断然无法轻易发觉他的行踪。
雪初凝原本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如今想来,或许宴清霜早已料到宗门会有倾覆之劫,无定便是他为琉璃净世备下的一枚暗棋。
可无定毕竟不是琉璃净世弟子,仅凭宴清霜与他的交情,恐怕不足以令其退离师门,心甘情愿地替琉璃净世做事。
但这其中若是与禅宗有所关联,一切便也合乎情理了。
“上清界灵气衰微已久,佛门当年西迁,让出无数仙山宝地,为的正是安定天下,令仙门不致因争抢资源而大乱。但禅宗如今的属地与太古灵泉相距甚远,灵气日渐匮乏,灵山怕是难以为继。”
雪初凝一边说着,一边系紧衣带下了榻,回身也替宴清霜理好略显凌乱的衣襟。
“灵气枯竭于修士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此前便有许多仙门世家因此而凋敝。我猜,禅宗的玄丘大师百年前便天命将近,是你答应无定,助他的恩师又争得百年寿数,此后,他便自愿供你驱使。对吗?”
宴清霜含笑看着她,略微点了头。
她弯起唇角:“替渡劫期的前辈续命,所需灵气可不在少数。你是如何做到的?”
宴清霜如实答道:“琉璃净世之所在,最为特殊之处,便是不归山脉下连通魔界的那条裂隙。”
“旁人对魔气一向避之若浼,但琉璃净世的功法却可化去其中秽恶,留取至纯灵气以为己用。而设在裂隙之上的那道封印,便如同一张筛网,魔气源源不断,则灵气用之不竭。这也是琉璃净世屹立万年而不倒的缘由所在。”
“至于禅宗属地,依照推算,早在五十年前便会沦为萧条厄境。我也不过是分出一条地脉,使之通往灵山,予了禅宗喘息之机。只这百年来,地脉灵气只出不进,怕是也撑不了多久了。”
“原来如此,难怪你在凡世贫瘠之地,也能化浊为清。”
雪初凝听到这话并未如何讶异,反倒忽然笑起来:“我只有些好奇,仙门对魔族深恶痛绝,你便这般将琉璃净世的秘密告知与我,难道就不怕我转头传了出去,坏了琉璃净世的名声?”
宴清霜不以为意,“事实而已,何惧旁人言说。”
他擡手抚上雪初凝的脸,又解释道:“先前你不在意这些仙门之事,是故未曾说与你听,既然现下问起,我自是无须隐瞒。”
“况且这已不算什么秘密,若真有那么一日,只望你到时莫嫌弃我。”
雪初凝轻哼一声:“那可要看我的心情。”
她渐渐收起笑意,眼神忽而变得悠远。
“这些年若非有琉璃净世镇压,只怕魔族早已在上清界横行,便是将此等净化之法告知了旁人,多半也无人愿意放弃明山秀水,苦守一方雪域。”
“我还是不明白,琉璃净世几乎封山不出,也从来不曾争那仙首之名,沈赤亭为何还要下此毒手。他就不怕扰动魔界裂隙,反会自食苦果么?”
宴清霜道:“太玄宗弟子众多,灵气消耗更甚,玄穹山如今也只余下一具空壳。沈赤亭已现天人五衰之象,若是飞升之时未能吸纳足够的灵气,便会当场形神俱灭。”
“修士入道,所愿无非登临上界,但成功者不过寥寥,最近这数百年里更是无一人得以飞升。沈赤亭好容易坐稳了仙门魁首之位,绝不甘心止步于此。”
“但灵气衰微之势已不可逆,他欲窃天时,便只能以邪法吸食修士元神和天气灵气,一面维持仙山生息,一面填补自身不足。而若吸食的元神浊气过重,便会沉积在他的灵脉之中,届时莫说飞升,只怕肉身也会因承受不住腐蚀之痛而溃败。”
“如此一来,琉璃净世弟子纯圣而强悍的元神,便是他的最优之选。”
“不过,这些因果已不重要了。”
宴清霜如今已经可以从容说起这些切齿之恨,他取出一支粉白相间的海.棠发钗,替雪初凝簪在发髻上,神情柔和地端详她的眉眼,语声轻浅却暗含杀意,“他们终会为此付出代价。”
雪初凝自认远没有他这般达观,好在今日的宴清霜十分合她心意,秋水为神玉为骨,这一丝仅属于她的温柔稍稍流露,便将她的神魂全部勾了去。
她便无暇再去杞人忧天,索性在他唇上极轻地印下一吻。然而宴清霜却揽着她不肯放,扶在她腰间的手也不禁加重了力道。
瞥见他眸中深藏的情愫,雪初凝眼睫轻颤,连忙将他推开半分,而后撇过微热的脸,若无其事般抓起他的手便往门外走。
“那个小姑娘总归是你带来的,不好总晾着人家。咱们也别耽搁了,还是快些过去罢。”
宴清霜轻笑一声,他无比庆幸自己想通了该如何与雪初凝相处,感情之事堵不如疏,既然前路已定,过分忧虑不过是庸人自扰。现下和她袒露心迹,反倒有种失而复得般的轻松与快慰。
他垂眸平复着心底乍起的波澜,反握住雪初凝的手,随她一同出了房门。
昨日飘了半晌细雪,视野之内白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