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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2 / 2)

到了那时,初升的朝阳在山巅映出环环佛光,连带着心底也随之宁谧。

故而每回心情烦闷之时,她便会只身来此,站在崖边凌寒挺立的孤松下,遥望冻云弥漫,落雪纷飞。

只不过,先前的烦闷皆是些无关痛痒的琐事,或许棘手,但也并非不可为之事,只消多费些功夫罢了。

而这一次,她的心底却深感无力,彷徨与失措。

许是因为脱离了方才的凶险,宴清霜的伤势也已稳定下来,雪初凝原本紧绷的心弦忽而松弛下来。

掩藏于心底的诸般情绪,却好似回弹的弓弦,不止一一浮现,还如反噬一般,割得她头破血流。

此时此刻,她才终于回过味来——

她今日,差一点就要彻底失去那个人了。

因着结界的缘故,即便是雪峰高崖,也没有一丝风声。

天地间似乎只余下她剧烈的心跳,以及带着泣音的喘息。

恐惧近乎灭顶,钻入四肢百骸,迫得她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着,腿脚也好似无知觉一般,麻木地打着软。

刻意回避的情绪,一旦到了避无可避之时,带来的冲击总要更凶猛些。

所有压抑的悲戚和不安,倾数兜头而下,像是要将那孤独而单薄的身影吞噬。

雪初凝一下子跪倒在那棵松树前,氤氲水雾模糊了视线。

她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抱紧了膝盖,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却又不愿惊扰了此间先灵,只溢出一丝悲哭,便紧紧咬住下唇,低声抽泣。

雪初凝心里清楚,这一次意外远非宴清霜的终局,他选择了一条不归之路,与仇敌玉石俱焚,只怕是他所能拥有的最好的结果。

但仅仅只是一次意外,便足令她心痛欲绝,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那未知却既定的将来。

她心里忽然涌现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如若宴清霜当真对她无情,或许更好。

她反倒能更干脆地劝自己放手,也可以更果断地割舍这段延续了三百年的感情。

可偏偏,他实在太好了,穷尽碧落与黄泉,也再寻不到比他更好的人了。

即便是临到末路,竟也仍在为她着想。

否则,他也不必为了保全她,而只身赴那龙潭虎xue。

也不必大事未成,却受此重伤。

更何况,抛却情爱不提,浮玉宫未曾毁于当年那场对妖族的声讨之中,亦是因为有他和琉璃净世的维护。

故而雪初凝不愿袖手旁观,更不愿成为他的负累。

她想,她并非是怕与他一别两宽。

她最怕的,是宴清霜身死魂散,天地间不复存在。

抽泣声渐止,雪初凝暗自下了决定。

她擡起头来,余光却瞥见递在眼前的一方锦帕。

见她不动,那方锦帕又往近处递了递。

“不必跟我客气,快擦擦罢,这天寒地冻的,小心待会儿脸蛋儿上结冰。”

无定不知何时出现在此,雪初凝被他瞧见自己偷着哭鼻子的模样,倒也并无窘迫之色,反而心安理得似的一把抽来那帕子,展开覆在通红的眼眶上。

“你来做什么。”她闷闷地问了一句,声音里还带着哭过后的鼻音。

“来看看我小祖宗会不会想不开,做傻事。”无定打趣地说完,顺势在她身旁不远处盘膝而坐。

“无聊。”

雪初凝对此嗤之以鼻,捂着帕子拭去脸上水意。

末了,她长舒一口气,仰头望着天边鱼鳞状的冻云,忽而轻声道:“我该走了。”

“去哪儿?”

“回浮玉宫去。”

无定愣了一下,“你家小情郎伤成那般模样,你……就不管他啦?”

雪初凝轻笑,侧目瞥他一眼,“那不是还有你吗?”

无定噎了一下,道:“我这笨手笨脚的,哪能比得上姑娘家心细。”

“我和他……”她顿了许久,故作轻松道,“已经分开了,你可莫要再胡说八道。我现下便要回家去,他的伤,就劳烦你多照顾了。”

无定满脸狐疑,嗤道:“嘴硬心软。”

“你们这对小夫妻,简直是一模一样。他托我保护你,你托我照顾他,我看,倒不如把我劈成两半,你俩一人一半得了。”

说着,他悻悻起身,“小爷可真是受够了,不奉陪了!”

听到他的话,雪初凝微微一怔,见他甩开袖子大步离去,赶忙叫住他:“你去哪儿?”

无定当真便顿了脚步,漫不经心地道:“老和尚几日前圆寂了,好歹师徒一场,我总得回去给他添炷香,磕个头。”

“玄丘大师圆寂了?”

雪初凝愣了一下,想起这位师父亦是禅宗唯一的渡劫修者,而今忽然陨落,也不禁生出几分忧色。

无定似是猜出她心中所想,回身时复又龇牙笑了起来,“无需介怀,老和尚早已知晓自己天命将近,已然备下万全之策。况且禅宗远避世外,纵然有人觊觎,多半也是鞭长莫及。”

雪初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从雪地里站起身,“如此便好,你也节哀。”

说完这话,她瞧见无定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又觉自己方才之言有些多余,不由撇撇嘴,暗自腹诽了几句。

然而再擡眼时,却见无定正闭目双手默结法印。

雪初凝打量了一通,忽然琢磨过味儿来,登时柳眉倒竖:“无定——!你骗我!你分明能破开结界!”

法印将成未成,连忙躲避朝他砸来的雪球,同时手上灵力不断凝聚,边跑边急急大叫道:“饶命啊!我即便还俗也算半个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断然不敢骗祖宗你啊!”

“你给我站住!”

又一捧雪球砸来,无定慌忙侧身躲开,继续在雪地上狂奔,口中的话也一瞬未曾停下。

“再、者、说!我半生漂泊无定,禅宗于我本就是家,回自个儿家不过用一道传送符罢了,除非是沈赤亭那般封人神魂的邪诡结界,否则如何也拦不住我回家啊!”

“小祖宗,那人便交给你了!来日再会!”

最后一字落下,无定手中金光一闪,灰色纳衣连同那颗雪地里映着光的脑袋,霎时消失在雪初凝眼前。

她手里还攥着一个尚未抛出的雪球,见此情状略微失神了一瞬,愤愤然砸在地上,“没劲,幼稚!”

那雪球将无人践踏的松软积雪,砸出了一个浅浅的小坑,随即便散碎开去,化作点点碎玉融进周遭的洁白里。

雪初凝有些怀念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也不知这样的愿想,此生还能否实现。

她本想趁着宴清霜未醒时悄然离去,至少彼此都不必再说些言不由衷的话,让对方伤心。

现下无定不在,那人的伤又实在令人忧心,她也总不能当真一走了之,不管不顾。

只是宴清霜醒来的时机,远比她预想的要早。

大抵是方才同无定的吵闹声,在这空寂的雪山之巅,显得过分嘈杂。

竟是堪堪将他从昏睡中吵醒。

门扇吱呀轻响,宴清霜扶着门框凝望着她,心中竟有一瞬庆幸。

庆幸她还未走远。

雪初凝在无边洁白中回眸而望,倏然弯眉一笑。

眉眼缱绻,笑意盈盈。

一如从前午夜梦回,抑或每次醒来后,最为期待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