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
过去三百年光景匆匆,阿凝的笑颜是这沧茫雪域间最明艳的色彩。
她会纵情大笑,会穿过迷蒙雪沫和万里冰封,带着世间最鲜活馥郁的芬芳扑进他怀里。
超脱世俗,从心所欲。
而今日月轮转,世事沧桑,同一处所在同样的人,却已是相顾无言,再难复往昔洒脱无拘,恣意欢情。
彼此间令人心口发堵的沉默,依然是由雪初凝最先打破。
只是这一次,她却一改原先娇蛮恣睢,开口时满是异于从前的平静。
太过平静,便显出些许生分。
“伤还没好,出来做什么?快回去躺着。”
她唇角噙着浅笑,眼底还留有些许氤氲的雾气,鼻头也泛着浅淡的粉,不知是被寒风吹的,还是哭过后未消的痕迹。
宴清霜看到她如此平静的模样,心里没来由地泛着疼,但他面上仍未显露分毫,只轻轻摇头,低声道:“我的伤,并无大碍,过几日便可恢复。”
雪初凝知晓他这话并非逞强,毕竟是一副得了天地造化、资质超凡的筋骨,又经历过无数次磨练锻体,只要伤势并不致命,恢复起来便也比常人快上许多。
但她心底的郁结,却也并未因此而消减半分,好半晌才点点头,从那人的身上移开了视线。
“无定回去了。”
她垂眸望着地上的雪沫,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嗯,我知道。”
宴清霜仍站在门边,看着她被冻得通红的指尖,不由皱了下眉,忍不住劝道:“外面冷,你亦有伤在身,恐难抵御寒毒。”
雪初凝终于笑出了声,她擡眸:“放心,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况且,我这点伤,不值一提,反倒是你……”
她垂下眼睫,轻轻叹了一声,终是提步朝他走去。
她擡起宴清霜的手,看到他手背上仍留着她故意发狠咬破的伤痕,眼中了然,眉心却微不可查地轻轻敛起。
宴清霜像是被她看到了自己不愿袒露的秘密,指尖似若挣扎地微颤几许,到底是没有离开她的掌握。
雪初凝并没有拆穿他,只轻抚着他手背上刻意留下的伤口,指尖清凉的灵力流动,近乎残忍地抹去一切痕迹。
“前次司予曾提到过玄水之毒,虽未能问出确切结果,但我猜测,他的玄水毒多半是从太玄宗得来的。”
雪初凝松开他的手,轻呼一口气,“他若还活着,搜其神魂,兴许还能有些别的发现。”
宴清霜看着自己光洁如初的手背,不由有些失神,“是我一时情急,未能思量这许多……抱歉。”
“道什么歉呀?我又没有怪罪你的意思。”雪初凝笑起来,“司予他罪有应得,死了活该。要不是我当时不清醒,怎么着也得给他补上两刀。”
“不过话说回来,玄水毒之力绝然不容小觑,连我父亲当年都未能幸免于此,假使太玄宗当真与魔族有所勾连,私藏了此毒,只怕他们多半还留有后手。”
她话音顿了顿,只觉自己这番担心实属多余,宴清霜尚能查出仙山之下镇缚的元神所在,又岂会对玄水毒一事全然无知。
但这迟疑过后,她仍是叮嘱道:“总之,还是小心为上。”
“嗯……”
紧接着,又是一阵空落落的沉默。
须臾后,雪初凝蓦地说道:“既然你已醒来,我也该走了。”
宴清霜怔然望她,心里莫名慌了神,脱口而问:“去哪里?”
“自然是回家去呀。”
雪初凝不以为意地移开视线,“这两日的事,我已仔细想过了,若非是我技不如人,又岂会处处受制。着了旁人的道不说,这次,还给沈赤亭送了个冠冕堂皇为难你的理由,害得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她垂眸扯了扯唇角,“幸好托你的福,我的灵脉已然恢复大半,至于寒毒,似乎也被压制了许多,至少不会像前次在冰风涧那样,往寒气里浸一浸,便抑不住毒发侵体。”
“所以,还是要多谢你……”
“……不必。”宴清霜涩声说道。
“也是,你一贯施恩不图报,何况是……”
罢了。
雪初凝止住话音,满不在乎地点点头,克制着眸中即将汹涌的情绪,平复片刻,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赶忙睁大眼睛转头问他:“对了,怎的不见柳息?这两日未能得空,险些将他忘了。他该不会……也因我受了波及?你可知他现在何处?”
宴清霜本不想提及此人,但既然雪初凝问起,饶是他心里不大愿意,也不得不应声。
只是关于柳息的真实身份,如若现下便告知与她,也是令她徒添烦扰,故而开口时,他终归改了些措辞。
“他没事。”宴清霜说,“他怕自己凡人之身拖累于你,已自行离开,你无需担心。”
这话倒是不假,雪初凝原也仅是想确认一番,现下既已知晓柳息未曾因她而命丧春溪镇,如此便也足够了。
她二人本就是萍水相逢,自当如浮萍聚散。
“那便好。”
她对宴清霜所言不疑有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柳息应当按原先的计划,只身赴往墨宗。
至于藏在他身上的秘密,若是有缘再见,留待下次问个清楚便是。
雪初凝复又弯起眉眼,仰起脸看向因伤重而面含倦容的白衣公子,顿了几息,忽而语气轻松道:“我要走了,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宴清霜看到她的笑脸,却睫羽微垂,不敢直视那双水波缱绻的眸子,好似一看便会深陷其中,不管不顾地诱着彼此一同沉沦。
还有什么话要说呢?
他尚有千言万语未曾宣之于口,即便本就冷情寡言,只要她想,他便有满腹说之不尽的话。
可事到如今,哪怕多说一字,也只会化作细小却锋利的尖刃,刺得彼此鲜血淋漓。
他不能,也不敢。
此刻的沉默,皆是他的罪无可恕。
踌躇半晌,宴清霜终于强迫自己扯出一个并不算洒脱的浅淡的笑。
“对不住,阿凝。”他擡眸,目光温柔望着雪地里的女子。
“你多保重。”
雪初凝并不意外他会如此说,但也仍是微微怔了一下。
末了,反而释怀地笑起来。
但她到底未能真正释怀,只道:“你也是,多保重。”
说罢,她决然转身,召出随身携带的传送玉符,倏而消失在宴清霜眼前。
三月间难得的无雪时节终于将尽,细碎的雪沫不合时宜地飘落。
星星点点,纷纷扬扬,又随寒风拂向檐下,将地上一排轻浅的脚印尽数遮去。
一点冰凉飘在那人俊美无俦的脸上,被温热的水珠融化冲散。
广袤冰原,万里飘雪。
掩埋了一切过往,他也终将被这无处不在的死寂,一寸寸吞噬。
雪初凝回到浮玉宫的时候,心底荡起的波澜渐渐趋于宁静。
大抵是她方才独自哭过了一场,虽知晓此次分别已成定局,下次再见,或许便是那人只身赴死之时。
但她并没有为此如何难过,反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为清醒,更为理智。
日暮时分的云岌谷,是一日之中最美的时刻。
彤云如烧,层林遍染,灵智初开的小妖们满地嬉闹。
无论外界如何风云变幻,这里也好似与世隔绝一般,静谧安宁一如昨日。
雪初凝的归来,无疑令浮玉宫的小妖们惊喜若狂,叽叽喳喳地围在她身边,好不热闹。
她原先的贴身使女银笙,更是唇角一撇,直接哭了出来。
“少主你总算回来了……”银笙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整三年啊……呜呜呜……”
雪初凝随手拾了一条帕子覆在她脸上,无奈道:“好了好了,我是回来又不是死了,哭什么。”
“少主,快别这么说。”云雀在一旁敛眉道,“宫主这几日总独自待在君上灵前,瞧着似乎有些消沉,今次好容易将您盼来,您可千万莫再说这些让她伤心的话了。”
雪初凝一听这话,也正了颜色,“我明白,多谢你。我这就去拜见母亲。”
子珩道君的陵墓,被安置在一处恬淡宜人的小秘境里。
雪意女君今日未着宫装,只披了一件素色外袍。
雪初凝到来时,母亲正跪坐在灵前蒲团上祷祝,一双看不出岁月痕迹的美目半垂着,神情肃穆,却又难掩疲惫。
她站在后方三丈外的石廊下,静默看了一会儿,上前拾起三炷线香,借着烛火点燃轻晃,恭恭敬敬添在灵前香炉里,而后跪在母亲身旁的蒲团上,规规矩矩地对着父亲的灵位行了三个大礼。
早在她踏入秘境之时,雪意便已有所察觉,此刻也只是侧目看去,仿若意料之中一般,面上并无讶异之色。
唯独眸中流露出一丝喟叹,似是心疼,也似是无可奈何。
雪初凝行过礼,复又换上一副嬉笑的表情,“阿娘,我都回来了,您怎么不高兴啊?”
她笑得没心没肺,好像仅仅只是外出游历归来,这三年间的委屈和磋磨,似乎从未发生过。
但母女连心,即便她竭力故作轻松,雪意也仍是一眼将她看个通透。
雪意什么也没说,只松了紧抿着的唇,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就像她幼时那样,一下又一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傻孩子,别听云雀她们胡说。平安回来便好。”
雪初凝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忽然就红了眼眶。
她不想让母亲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便故意往她怀中蹭了蹭,整个小脸都藏了起来。
母女两个便在此处说了许多话,唯独无人提起她因何而归。
说到兴起处,母亲会摸着她的头,假意对着父亲的灵位埋怨几句。
直到夜深时分,雪初凝才顶着母亲佯作的嫌弃,耍赖留在她的寝宫歇息。
难得一夜好梦。
只是次日尚未至晨起,她便早早溜出寝宫,回到最高处清静无人的挽云阁里修炼。
一连半月间,她几乎未曾下过挽云阁,屏退了一众使女,连母亲也鲜少能见到她。
雪意心里明了,她之所以这般勤勉,许是在外受了挫折。
也或许,唯有没日没夜地修炼,才可令自己无暇沉浸于不可复的过往,不至于徒自伤神。
银笙每日苦着一张脸,本以为自己能重回少主身边,谁承想,与少主不在时竟也无甚分别。
如此又过了五日。
白日里闲来无事,银笙正兀自苦恼时,笼于浮玉宫之上的万里晴空,忽而阴云密布。
九霄之上传来隐隐闷雷,四野狂风骤起,草木奇花皆为之簌颤。
“咦?”银笙歪头望天,“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下雨?”
云雀神色凝重,望着天幕滚滚浓云,“不对,那不是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