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戏
参加仙缘大会第二场考验的儒生只有五十人,他们早在今晨便收到了墨宗使者送去的泥金帖子,其余落榜者有许多都已收拾行囊,准备回家去了。
而在这遴选出的五十人里,天资极佳者又是少数,大多都如柳息这般,文试出众,但灵根欠缺。
这样的人,即便入了仙途,也难以筑基,注定走不长远。
能入墨宗当个笔吏,已是祖上庇佑,神明显灵。起码也算半只脚踏进了仙门。
时至日正,西郊驿馆愈发热闹起来。
一些家境殷实的儒生纷纷在此雇了车马,而那落魄些的,便只得随着车马的行迹,沿官道离开这里。
与旁人一样,柳息也背负着稍显笨重的书笈,和路上偶遇的同伴一并来到驿馆。
他端着浅淡又不失礼数的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同伴,时不时朝不远处的密林看去。
待到终于将那人送去官道,二人挥手作别之后,柳息如获大赦般轻舒一口气,擡手揉着笑得僵硬的脸。
他稳了稳背上的书笈,俯身捡起一粒石子在手中掂量一番,而后随手一抛,恰巧惊起栖在林间的一群飞鸟。
路过的几个儒生眼神古怪地看着他,柳息讪讪一笑,若无其事般朝着密林走去。
“哎,公子,那片林子能吃人!可不兴去啊!”驿馆的伙计一眼瞧见,赶忙叫住他。
柳息头疼不已,也只得笑着回头应付道:“多谢小哥告知,只我有位朋友误入此间,须得将她带出才是。”
那伙计闻言,重重叹了口气,又叮嘱道:“那公子可要当心些,切记莫忘深处去。”
“哦?”听到这话,柳息也来了兴趣,“莫非这林深之处有妖魔作祟不成?”
“公子真会说笑,咱们有墨宗仙使在此坐镇,妖魔岂敢作祟?”
伙计道:“其实是前阵子,林中来了一只吊睛白额虎,伤了好几个猎户,还将隔壁猎户张的小儿子给一口吞了!自那之后啊,就再没人敢进去了。”
“原来是只大猫啊……”柳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由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公子您说什么?”伙计问。
柳息回过神来,温笑道:“啊,没什么。”
那伙计也未在意,他迟疑片刻,又道:“要不,公子您就在边儿上喊几声,您那位朋友听见了自会出来,若是听不见……多半要惊动那只大虫了。”
柳息对此头疼不已,依旧好言应对,只道:“无妨,我只在边缘寻一寻,不往深里去便是。多谢小哥了。”
话已说到这里,驿馆的伙计也不再劝阻,道了一声吉祥话,便摇摇头继续做事去了。
柳息浅淡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枚墨宗配发的疾行符,转身没入林间。
密林之外覆着一层不易察觉的结界,于人无阻,想来正是为了防住那只伤人的大虫。
林中那片光秃秃的空地上已然新落了几片叶子,周围并无雪初凝的身影。
柳息对此并不意外,他方才因琐事耽搁了许久,足够那猫儿从迷障中脱身。
但他此刻并不急于追赶过去,只避开雪初凝离去的那条路径,徐徐往更深处走去。
正如驿馆的伙计所说,行至密林深处,在嶙峋青岩之后,当真瞧见了一只吊睛白额大虫。
柳息来到时,那大虫正趴卧在落叶堆叠的巨岩上假寐,察觉生人靠近,立时警惕地盯着他。
柳息却道:“嘘,安静些,别吓着那只小猫儿。”
那大虫分明是第一次见着他,此刻却又奇迹般放松下来,伸出前爪舒展着身体,而后跳下岩石,亲昵地蹭着他的手。
柳息擡手轻抚着它那有些粗粝的背毛,忽而一巴掌拍上它的脑袋,训斥道:“日后若再敢伤人,你这身皮毛也不必留了。”
壮硕的白额虎在他面前像只温顺的猫,大气也不敢出。
柳息见状叹了一声,复又安抚地顺着它的毛。
片刻后,他算了算时辰,忽而自语道:“小阿凝要回家了,浮玉宫里,难不成都是如她这般的猫?唔……倒是值得一去。”
说罢,他告别了那只白额虎,再次使了一道疾行符,转眼消失在密匝交错的藤蔓之后。
密林最深之处人迹罕至,时有野兽出没,除了附近胆大的猎户,几乎无人敢继续深入。
那条蜿蜒于丛林的鱼肠小径也断在半途。
小径的尽头是一间简陋的木屋,应是猎户就地取材搭建的临时歇脚之处,门扉上爬满了一层青苔,看样子已许久未有人至。
周围露着几个粗壮的木桩子,好在此处土壤肥沃,盘虬的老根深埋于地下,生机竟也未曾断绝,周围偶有几处已发了新芽。
只其中一个木桩上,染了些血迹。
那血迹早已干涸,气味也已淡得难以察觉,分不出是野兽的血,还是旁的什么。
雪初凝无暇他顾,匆匆一眼便继续前行。
便是当真撞见了什么山精野怪,只要还未至化神期,倒也不足为惧。
不过她这次运气不错,一路上除了成群结队的飞鸟,连一只寻常走兽也未瞧见。
这片林子蔓延至西边的山谷才终于豁然开朗。
雪初凝本打算继续赶路,好尽快回到家中。
区区六百里路途,以她原本的速度,若是日夜兼程,至多三日便可到达。
但她现下的身子尚未恢复,方才又险被诱发旧疾,单单走出那片密林便已有些吃力,不得不暂且停下休息。
这处山谷名为涉灵谷,一条长溪横贯而过,中有深潭,潭内设有一座白玉石台,台上立着一只灵鹤。
那灵鹤乃是玉石所刻,展翅欲飞,栩栩如生,周有灵气环绕,滋养草木,泽被清淼。
雪初凝行至岸边遥遥望去,顿觉周身舒畅许多,疲累之感也有所缓解。
而那灵鹤吐出的灵气非比寻常,吸纳入肺腑,不但能增进修为,还可修补自身灵脉。
世间灵气充裕的仙灵洞府,多数已被仙门占据。
只没想到,这深山幽谷里,居然还藏着这样一处隐秘之地。
雪初凝心中一喜,索性跃下山岩,就在岸边岩石堆成的山坳里稍作休整,也好借着这玉台散出的灵气吐纳修炼。
她在岸边盘膝而坐,细思之下又觉不妥,旋即擡手在山坳周围设下一道结界。
可这结界还未成形,远远的又听见有人唤她:“阿凝姑娘,好巧啊——”
雪初凝皱起眉,只觉脑袋嗡嗡作响,方才平复下的心绪此刻再次浮躁起来。
她深深吐息,压制着几乎破口而出的恼意,转头一看,果真是柳息那个罗里吧嗦的书呆子。
柳息手中的疾行符早在出来密林时便已燃尽,他沿着溪流,一路小跑着踩在不甚平坦的卵石上,好容易爬下山岩,来到雪初凝身边,已是气喘吁吁。
雪初凝蹙眉看他,问:“你怎么在这儿?你跟踪我?”
“不是,不是!”柳息大汗淋漓,弯腰喘着粗气赶忙答道,“仙缘大会已然放榜,小生只是个笔吏,无缘成为入室弟子,便也无法随主事的仙长一同乘云舟回归京畿。只得、只得借着配发的疾行符,自行前往。”
“可小生第一次用这仙门的符箓,始终不得要领,一时竟走错了路,还浪费了两道疾行符。”
他努力顺着气,幽幽叹了一声:“这下可好,京畿路途遥远,小生还在这山中迷了方向,身上盘缠也所剩无多,只怕是无法在期限前赶过去了。”
雪初凝狐疑地盯着他,只觉此人实在古怪。
从流霞镇去往京畿墨宗,须向西北行去。
这柳书生虽说人呆了些,却也不像是个四方不分的傻子,就算当真走错了路,也不至迷失在这山谷中。
再者说,这山谷正中有一座小山丘,恰将那条横贯而出的溪流一分为二。
连通潭水的这条分支,掩在山岩之后,又有灌木遮挡,常人经过这里,必定难以察觉。
就算柳书生误打误撞闯进了这里,可又怎会如此之巧,偏偏瞧见了藏身山坳的她?
她又问:“你……不知道京畿怎么走?”
柳息点点头,又摇摇头:“原本是知晓的,但这疾行符一旦施用,直到符纸燃尽才会停下。小生一时惶恐,未能留意被这符箓带去了何处,现下……现下已然头昏了。”
雪初凝还欲再问几句,可那柳息说完这话,一口气始终顺不过来,竟是两眼一翻,当真昏了过去。
“哎!”雪初凝被他唬了一跳,一骨碌站起来,连忙来到他身前,“真的假的……?”
她打量了柳息一番,伸出脚尖踢了踢他,将信将疑地俯下身去,用灵力查探他的情况。
一探之后才知,这柳书生的昏迷并非假象,而是力竭所致。
原来他方才所言都是真的。
墨宗的疾行符本就是为凡人准备,故而本应注入灵力才可使用的符箓,现下只需耗费些许心力便可激发其效用。
可凡人的心力毕竟有限,饶是一头牛,也经不起昼夜无休地耕作。
柳息间不停歇地连用两道疾行符,好比在烈日下沿着流霞镇跑上整整三圈,再立马丢入水中,直到窒息前才捞出来。
周而复始两个回合,身体自然吃不消。
墨宗当初绘制这疾行符的时候,多半不会想到世上居然还有如此愚笨之人。
雪初凝觉得好笑,随即又纳闷起来。
她的直觉向来很准,在离开客栈遇上柳息的时候,便觉此人颇有古怪。
但这人此刻正倒在地上,一颗心脏不堪疲累怦怦直跳,只余两个鼻孔还在出气。
若他不是凡人,哪怕只是个小小炼气期,也断不会虚成这般模样。
这倒是奇了,难道说……这回还真是自己多心了?
但愿如此罢。
雪初凝无奈摇了摇头。
好在柳息仅是消耗过度,并无大碍,只需好生休息便可恢复如常。
雪初凝不再多想,复又回到原处,闭目入定继续修炼。
这灵鹤玉台难得一见,既然叫她碰上了,自是不能浪费了这不可多求的机缘。
她的灵脉本就千疮百孔,这几日被宴清霜逼着乖乖喝药,终于有所缓解。
但药物滋补是长期之功,若是可以借这灵鹤玉台修复一番,说不定也可一举拔除这磨人的弊病。
这些时日以来,雪初凝难得沉心静气了一次,颇为耐心地引导灵气游走于经脉,一寸一寸修补着自己残损不堪的灵脉。
可天不遂人愿。
毕竟上清界灵气本就日益渐衰,这灵鹤玉台不似仙灵洞府那般有结界相护,不出几个时辰便被消耗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