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完
《北国之春》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火车疾驶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穿过东北,便是北平。
魏云是在冬天的时候离开了日本,经过半个月的海上漂流,抵达中国。
她生于一个历史悠久的医学世家,祖上数代都是中医名手,她的父亲是个开明的新派人物,在她十五岁的时候,就把她送去了日本留学,学习西方医学,希望为中医注入新的血液。
火车疾驶着,夕阳笼罩着东北的大平原,皑皑雪地上,笼罩了一层暗凉的暖橘色光辉。
今日,便是冬至了。
玻璃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了下来,车厢内亮起昏黄的电灯光芒,乘务员推行着小列车,向座位上的乘客兜售食物。
魏云用手指擦了擦玻璃窗上的水气,窗子如镜子一般倒映出车厢中喧噪的人群。
斜对面坐着一个穿黑色大衣的男子,身上裹得严严实实,只有修长白皙的手指露在外面,头上戴着窄檐的毛呢帽,围巾遮住他的脸,看不清容貌。
明明一擡头就可以看到对面的人,魏云却只通过玻璃窗悄悄观察着,男人的手指枯瘦苍白,恍若失血过多,这是出于一个医生的专业判断。
“先生,你身子不舒服吗?”魏云收回视线,主动问他,“我是医生,可以为你提供帮助。”
对面的男人身子微动了一下,没有吱声。
时局动乱,人人自危,或许是出于对陌生人的警惕吧,魏云想,只是她一个年轻的小姐,会有什么坏心思呢?
夜色渐渐深了。
魏云起身,返回了包厢,这是一个宽敞舒适的私人车厢,有独立的洗漱空间,她要坐上一天一夜的火车,才能抵达北平。
梳洗之后,魏云躺到了床上,沉沉睡去,缓解着一天的疲劳。
不知何时,车厢一阵剧烈的晃动,惊醒了魏云,男人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混合着隐约不明的血腥气,重重压在她的身上。
匕首的反光倒映在魏云脸上,倒映出她惶恐无措的眼神。
男人声线冰冷,“谁派你来的?”
魏云强做镇静,拉了拉他的手臂,指了指桌上的证件,又拍了拍床底下的药箱,表示自己并无恶意,她可以帮他处理伤口。
男人伤口血腥气很重,匕首一直抵在她的喉间,他伸手去拿桌上的证件,仔细分辨后,神色微微一滞,“你是百草魏家的人?”
“你知道我的父亲?”魏云讶然。
男子没有回答,只是明显缓和了对她的敌意,他松开了手,示意魏云拿药。
魏云立刻翻出药箱,熟练的操作着,给他处理着手臂的伤口。
男人警惕性很强,始终没有摘下挡面的围巾帽子。
魏云解释着,“你不用提防,我是医生,只负责看病救人。”
男人眼神一动,不由低眼看着她,魏云似乎感受到了头顶的灼灼视线,忍不住擡起了头。
四目相对的霎那,两颗心都颤了一下。
男人看着女子姣若云雪的面容,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震动。
魏云愕然,她看不清他的容貌,只是借着窗外朦胧的雪色月光,隐约能看到他精致的眉眼,左眼睑下,似乎有一颗小痣。
一瞬之后,她飞快低下了头。
伤口处理好之后,火车也停站了,男人一言不发,匆匆下了车。
魏云趴在窗前,隔着玻璃,在昏黄的月台灯光下,茫茫人海中,寻找着男人的身影。
他的围巾被风吹开,隐约看出帽檐下俊秀的侧颜。
像一把锋利的宝剑。
火车是在早上六点抵达了北平,早间广播正播放着“卿云烂兮,钆漫漫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的歌声。
下了火车后,便有魏家的老仆人来接。
魏云随着仆人回到了位于香山附近的魏家别墅。
这个冬天,一家人难得的在香山别墅一起过了一个无忧无虑的团圆年。
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魏云想出门找工作。
魏父觉得时局太乱,不想她多出门,可魏云却觉得若是时局动乱,应该会更需要医生。
她不想在自家药房帮忙,她学的是外科,去医院应该会更合适。
这一日,魏云准备出门的时候,母亲宋夫人来给她送新做的衣裙,拦下了她的脚步。
宋夫人边把新制的衣裙往魏云身上比着,边跟她说,萧总长家准备举办一场舞会,邀请了全北平的名流参加,魏云也在受邀之列,所以特地给她做了参加舞会穿的新裙子。
“也邀请我了吗?”魏云有些惊讶,“可我这才回国不久,怎么就邀请我了呢?”
宋夫人笑了笑,边帮她试着裙子,边念叨着。
她和萧总长的妻子薛夫人经常一起打麻将,牌桌上聊起女儿留学回来后,薛夫人就上心了。
说自家大儿子还没有女朋友,他们两家也算知根知底,想请魏小姐参加家里的舞会,顺便让两个年轻人借机看一看合不合适。
魏云恍然大悟,原来是让她去相亲呢。
她看着镜子里自己身上新裙子的模样,笑了笑,“妈妈,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我们追求的是人人平等,自由恋爱,还有——共产主义。”
宋夫人又拿起另一条裙子,笑道:“我可不懂什么主义不主义的,我只知道你十八岁了,是个大姑娘,该结婚了。”
“可是,我不喜欢这样的包办婚姻啊。”
“你要是自己能谈来朋友,我也就不操这个心了,至少看一眼嘛,若实在不喜欢,我和你爸爸都是开明的人物,也不会强迫你嫁过去的。”
魏云耸耸肩,她的交际圈,确实没有什么适龄的男子,若不去相亲,恐怕是没有机会遇到合适的结婚对象的。
“何况那孩子真的很争气啊,十几岁考上军校,现在不过二十岁,就已经是少校了。”
“出身军伍,该是粗人吧。”
“那倒不会,萧家是书香世家,我常和他妈妈一起打麻将,见过他几次,是个很英俊有礼貌的孩子。”
魏云浅笑思索着。
“等到舞会的时候,你就去看一看,实在不喜欢,就算了。”
在宋夫人的软磨硬泡下,魏云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人家是留过洋的人,能接受你们这一套老式的包办婚姻吗?”
别墅里,萧雨长腿交叠,慵懒地斜坐在沙发上,给自己点了支烟。
萧若玉拿掉他指间的烟卷,摁灭在烟灰缸里,一本正经道:“哥哥,在妈妈面前,不可以这样没礼貌。”
萧雨宠溺地笑了笑,坐正了身子,又把香烟和火柴都一并扔到了桌上。
薛夫人继续说着,“魏家是有名望的医学世家,跟我们是门当户对的,我看就很合适。”
萧雨嗤笑着,回想起那一夜在火车上,女子惶恐无措的眼神,皎然若雪的面容,心里暗叹了口气,怎么就偏偏是她呢?
萧若玉坐到薛夫人身边,搂着她的胳膊道:“妈妈,时代变了,现在都是自由恋爱,人人平等,你怎么又提门当户对这些封建社会的旧思想呢?”
“哎呦,你这丫头,妈妈落伍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思想了。”
萧若玉滚到了薛夫人怀里撒娇,薛夫人搂着她直呼心肝儿,又对萧雨道:“过几日,家里有一场舞会,我邀请了魏家小姐,至少看一眼,若是不能成,就算了。”
萧雨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鼻尖,没有言语。
舞会那一日,萧家上下一早就开始忙忙碌碌的准备着。
薛夫人穿着一条裁剪得体的精致旗袍,边指挥着下人摆放花束,边询问着,“舞会都要开始了,怎么还不见二少爷的人影呢?”
下人搬着花,回道:“二少爷到学校去接小姐放学了。”
薛夫人无奈一笑,继续去指挥下人布置。
——北平女校。
萧若玉正在广场的演讲台上,慷慨激昂的演讲着。
萧景骑着单车,兴奋的远远给她招着手。
萧若玉看到后,只是微一淡笑,而后无视了他,继续着自己演讲——
“我们经过艰苦卓绝的斗争,终于推翻了封建帝制,现在,我们都是新社会自由平等的人民,拥护德先生和赛先生,全面解放思想,提倡新道德,反对旧道德……”
萧景无奈耸耸肩,笑了笑,长腿支撑在地,坐在单车上,看了看手表,等待她演讲结束。
台下,两名少女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发放着传单。
“杨华,你往那边发。”
少女扬声道,又拿了一张传单递到了萧景面前。
“同学,你是来参加我们青年社团的吗?”
一道清亮的声音打断了萧景的思绪,他擡头,看着眼前这个梳着两条麻花辫,身着校服的清丽少女,垂眸看了一眼递到眼前的传单——新青年。
“你们社团是做什么的?”
少女道:“宣传民主与科学,反帝反封建的。”
“我可以参加吗?”萧景嗤笑,“你们这不是女中吗?”
“那又怎么了?”少女认真道:“现在是民主社会,男女平等。”
萧景笑了,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吴英。”
萧景神色一滞,他愕然看着眼前明艳灿烂的少女,脑中好像有什么记忆在无声苏醒。
这时,萧若玉也结束了演讲,她飞快跑到萧景身边,跳上自行车的横杠,对正在发传单的两位少女道:“我先回家了,你们都别忘了,晚上八点,我在家里等着你们。”
杨华道:“放心吧,我们把这些单子发完就过去。”
“哥哥,走吧。”萧若玉转头对萧景道。
萧景回神,点了点头,双臂圈着她,蹬起了脚踏,自行车轮飞速转起驶出。
车身转弯那一刻,萧景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发传单的清丽少女。
舞会之夜,魏氏夫妇如约带着女儿出席了。
魏云穿了一条白色的西式长裙,露出了雪白修长的脖颈,上面戴了一短一长两层珍珠项链。
这是她回国后,第一次在公开场合露面,把一个接受过中式传统教育与西方文明少女的美,展示得淋漓尽致。
刚一进场,就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去,连见多识广的萧总长,都发出了一声由衷的赞叹之声。
萧景看着从身边经过的少女的背影,不由看呆了,惊叹道:“大哥,她真的很漂亮欸。”
萧雨也下意识地看向在跟萧氏夫妇问候致意的少女,她的身后堆积着一丛绽放的白玫瑰,与她雪白的长裙映衬着,人与花好似融为一体了。
那一夜在火车上的记忆再度涌现,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述的感觉,仿若他们翻越了万水千山,才又见到了这一面。
“嗯,是很漂亮。”
——舞会开始了。
薛夫人走向正在跟军官们交谈的萧雨,象牙扇柄轻轻敲打了他的手臂,向魏云方向使了使眼色。
他们夫妇,对这位小姐都非常满意。
军官们都识趣的退开,萧雨放下了手中的香槟,走向在与几位小姐攀谈的魏云。
“她叫吴英,她叫杨华,我叫若玉。”萧若玉兴致昂扬的跟魏云介绍着,“我们是北平三女侠。”
魏云掩口,讶异一笑。
“加入我们社团吧,就算你成不了我嫂子,我们也可以成为好朋友的。”
魏云受宠若惊,对她们的社团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萧雨手负在身后,从容向她们走过来。
“可以请小姐跳一支舞吗?”
他微微颔首,向魏云伸出手,彬彬有礼。
魏云讶然转身,看着身后对自己发出邀请的俊朗青年,神色一滞。
小姐们都捂嘴偷笑着,萧若玉把她往萧雨身边推,示意她回应。
魏云脸色微红,腼腆的将手放在了男子那干净修长的手掌上,手指碰触到他温热掌心那一刻,她的心口不由跳动了一下,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之感。
萧雨缓缓收拢手指,引着她来到了舞池中。
音乐声响起,他们跟着节拍,跳起了华尔兹。
魏云熟练地移动着舞步,萧雨完美配合着她的节奏,让她微微有些惊讶,她本以为长期投身军营的萧雨,会是一个粗俗的人,可是他舞跳的很好,还是一位礼貌的绅士,放在她腰部的手掌,始终都是虚搂着。
“小姐今晚非常迷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小姐吸引了。”萧雨低声对她道。
魏云的脸颊更红了,对他礼貌性的赞美,回之以羞涩的微笑。
他个子很高,如果不仰头,魏云只能看到他的喉结,他的下颌挺直,轮廓分明,像一把锋利的宝剑。
“我们曾经见过吗?”
她突然仰头,凝视着他眼睑下的小痣。
——她认出他了。
萧雨舞步一滞,又很快如常,“那一夜,吓到小姐了吗?”
他没有否认,直截了当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温柔表示歉意,“抱歉,我在外执行任务,不得不谨慎。”
魏云垂眸不语,二人陷入了沉默。
舞曲接近尾声,萧雨拉起她的手,举过头顶,魏云华丽的香槟色高跟舞鞋在地上滑了一个圈,雪白的裙摆扬起,像展翅的蝴蝶,缓缓落下羽翼。
一曲过后,萧雨松开了她的手。
指尖一寸一寸的分开,直至温度消散,魏云转身,心中惘然,飞快回到了母亲身边。
宋夫人不停问她对萧大少爷印象如何,满意否?
她没有回答,端起香槟,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脸上很快涌起了一股灼热之意,她以手为扇,给自己扇了扇风。
舞会一片纷杂,吵得魏云有些头晕,她独自离开了舞厅,来到了外边的露台上。
星月明朗,魏云看了看夜空,轻轻吐了一口气,然后把手臂撑在汉白玉的护栏上,轻轻起跳着,任性地想要爬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