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声入律:一堂没有边界的大秦课
晨雾裹着稻香漫过寿春的河堤时,木闸板上的露水正顺着木纹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天边刚冒头的朝阳。秦斩踩着水洼往学堂走,鞋尖沾了些昨夜稻田飘来的谷壳——那是张阿伯昨天送来新米时,不小心撒在他府门前的。他揣在怀里的楚地童谣集,封皮上还留着阿禾的体温,书页间夹着的稻穗标本,穗粒饱满得像是还能榨出米香。
学堂的门虚掩着,推开门时,最先撞进耳朵的不是读书声,是新先生的叹气。秦斩放轻脚步,看见新先生正对着案上那本烫金封面的“咸阳教材大纲”发怔,指尖在“关中律法占比七成,地方杂学不得超三成”的字样上反复摩挲,指甲把纸面都蹭出了浅浅的印子。
窗下的泥地上,阿楚正蹲在那儿画圈。小男孩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裤脚卷到膝盖,露出沾着泥点的小腿——想来是早上帮家里浇完田才来的。他手里攥着半截木炭,在地上画了片歪歪扭扭的稻田,田埂绕来绕去,像极了云梦泽边蜿蜒的小河。画到兴起时,他还哼起了不成调的调子:“稻穗弯,河堤长,楚地的月亮照米缸;鱼满塘,谷满仓,秦律守着好时光……”
“阿楚,又在唱你娘教的童谣?”秦斩走过去时,阿楚的木炭顿了顿,在地上拖出一道长痕,像极了去年汛期后重新修整的田埂。小男孩抬头看见他,眼睛一下子亮了,把木炭往身后藏了藏,又想起什么似的,连忙把地上的画指给他看:“将军!你看,这是张阿伯家的稻田,旁边这条是河堤,赵叔说再过两个月,就要在这儿加固木闸板了!”
孩子们的喧闹声瞬间压过了晨虫的鸣唱。坐在后排的小胖墩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揉皱的黄纸,小心翼翼地展平——那是他用灶灰在纸上写的童谣,边角还沾着饭粒;穿蓝布衫的小姑娘则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她娘织的小锦片,上面绣着“稻鱼共生”的纹样,“先生说,这锦片上的鱼,要顺着稻禾走,不然就会乱了章法,这是不是跟律法一样?”
新先生连忙起身,把大纲卷起来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是三个月前从关中调来的,据说在咸阳的学堂里教了五年律法,可到了楚地,却总觉得手里的戒尺沉得慌。“将军,昨日您说‘不丢根’,可这大纲是廷尉府定的,若是把楚地的东西加太多,回头督学来查,怕是……”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被风吹散。
秦斩把怀里的童谣集放在案上,翻开夹着稻穗标本的那一页。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落在“田埂直,水流匀,邻里不争稻鱼分”的句子上,穗粒的影子在字间晃荡,像是在给句子打拍子。“李兄,你在关中教律法时,是不是常给孩子们讲‘渭水灌田’的规矩?”新先生姓李,单名一个“砚”字,秦斩之前在咸阳见过他几面,知道他是个认死理却心善的人。
李砚愣了愣,点了点头:“是啊,关中缺水,渭水的灌溉规矩是重中之重,孩子们听着家乡的事,记律法就快些。”
“这不就对了?”秦斩指着那句童谣,“楚地的孩子,生在稻田边,长在河堤旁,你跟他们讲‘凡盗禾者,笞五十’,他们记的是‘笞五十’这三个字;可你要是跟他们讲去年邻村抢水浇田,最后按‘稻鱼共生’的规矩分了水,再也没吵过,他们记的就是‘不抢人禾、不夺人水’的道理——这才是律法的根本。”
阿楚突然举着木炭跑过来,在案上的白纸上又画了几笔:“将军!我知道!去年王大叔误种了李婶的田,后来他不仅把多收的稻谷还了回去,还帮李婶修了田埂,李婶说这是‘赎罪’,先生教的律法里,是不是也有‘知错能改,减免罪责’的说法?”
李砚看着纸上的稻田,又低头看了看手里大纲上“邻里纠纷处置”的条目——上面写着“凡误耕他人田者,需返还所获,若主动补偿,可减罚”。他之前教这句话时,孩子们总是睁着懵懂的眼睛,可现在,看着阿楚的画,听着孩子的话,那些干巴巴的文字突然活了过来。他伸手摸了摸阿楚的头,指尖触到孩子头发上的稻壳,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暖了暖:“你说得对,这就是最实在的律法。”
那天上午,学堂的读书声变了样。不再是“凡盗禾者,笞五十”的机械重复,而是伴着阿楚的画、秦斩讲的河堤故事。讲到“市集公平秤”时,李砚让孩子们轮流扮演商贩和买主,用阿楚从家里带来的小秤练习——小胖墩扮演卖梨的小贩,故意把秤砣往轻了调,阿楚立刻指出:“你这是‘欺市’,律法里说‘凡在市为诈,杖六十’,还要把多收的钱还给买主!”说得小胖墩红了脸,连忙把秤砣调回原位。
孩子们还把学到的规矩编进了童谣。阿楚起了个头,其他人跟着唱:“公平秤,要放平,短斤少两可不行;秦律严,民心正,楚地日子亮晶晶……”歌声飘出学堂,落在路过的张阿伯耳朵里。老农夫扛着锄头站在门外听了半晌,笑着捋了捋胡子:“这比光念条文强多了,我家那小子,以前连‘稻’字都认不全,现在居然能说出‘护禾’的律法了!”
可平静的日子没持续多久。七天后,一辆挂着玄鸟旗的马车驶进了寿春,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在清晨的街道上格外刺耳。车帘掀开时,督学李大人走了下来——他是廷尉府派来的,专门督查各郡的教学情况,据说去年因为蜀地学堂“教授治水传说过多”,还撤了一个先生的职。
李大人直奔学堂,进门时正好听见孩子们在唱童谣。他皱着眉站在门口,等歌声停了,才捏着李砚修改后的教材,指节泛白:“楚地童谣、稻田故事、市集扮演?李砚,你这是在教律法,还是在哄孩子玩?朝廷要的是‘标准化教学’,你把教材改得面目全非,是想抗旨吗?”
李砚的脸瞬间白了,手里的戒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却只说出了几个零散的字:“大人,孩子们……孩子们都记住了……”
“记住?”李大人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底下的孩子,最后落在了站在最前排的阿楚身上,“那我就考考你!‘盗耕他人田者,何罪?’”
阿楚攥着衣角,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想起去年王大叔的事,又想起先生教的律法,深吸一口气,声音脆生生的:“笞三十!而且要把多收的稻谷还回去,如果主动帮田主修田埂、浇地,还能减罚——就像去年王大叔,本来该笞二十,因为他帮李婶修了三天田埂,最后只罚了五斗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