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学堂记
寿春城里的旧祠堂,原是楚地百姓供奉先祖的地方。楚国亡时,祠堂的雕花木门被战火烧得焦黑,屋顶的青瓦塌了大半,连院中那棵百年老桂树,也只剩半截枯干斜斜地支着天。秦斩第一次踏进来时,脚边还堆着断碑残片,风从破窗洞里灌进来,卷着灰尘扑在脸上,竟有几分呛人。
“就这儿吧。”秦斩拂去供桌上的蛛网,指尖触到木头的纹路,“修补屋顶,换了那扇破门,再把西厢房收拾出来,给先生住。”身后的士兵应了声,刚要转身,又被他叫住,“瓦要用新烧的青瓦,别省;柱子要是朽了,就换桑木的——桑田那边刚砍了些老桑,结实。”
这话传到李婶耳朵里时,她正挎着竹篮去采桑叶。听说秦将军要把破祠堂改成学堂,李婶放下篮子就往祠堂跑,远远看见几个士兵正搬着桑木柱子往里走,柱身上的年轮一圈圈绕着,像极了她守了半辈子的桑田。“将军,俺们也来搭把手!”李婶撸起袖子,身后跟着七八个蚕农,有扛着锄头的,有提着水桶的,连张阿伯都拄着拐杖来了,说要帮着扫扫院子里的碎砖。
秦斩看着涌来的百姓,眼角弯了弯。他原是让人去临淄请老儒的,没想到这边动工才三日,百姓倒先凑齐了人手。老桂树的枯干被锯掉时,张阿伯还心疼了半天,后来听说要在旁边种上两株新桂苗,才摸着胡子笑:“等明年桂花开了,孩子们读书时闻着香,也能多认两个字。”
半月后,祠堂彻底变了模样。焦黑的木门换成了新做的榆木门,上面刻着简单的云纹;塌了的屋顶铺着青瓦,阳光洒下来时,瓦缝里的青苔都透着亮;西厢房的窗台上,被百姓摆了几盆艾草,是素问让人送来的,说能驱蚊虫。最显眼的是正堂,原来的供桌被改成了长案,案上摆着十几个沙盘,是秦斩让人用细沙和陶土混着做的,摸上去细腻得很。
开学前一日,秦斩提着个布包去了医署。阿禾正蹲在院子里捣药,药杵一下下砸在石臼里,把艾草捣得碎碎的。“阿禾,过来。”秦斩把布包递过去,里面是两支木笔——笔杆是桑木削的,打磨得光滑,握在手里正好;笔头裹着羊毛,是从云梦泽边的牧民那儿换来的,软乎乎的。
阿禾捏着木笔,眼睛亮得像星星。他长这么大,只见过素问先生用的毛笔,还是先生攒了半个月的铜钱买的。“将军,这是给我的?”他小声问,怕自己听错了。秦斩点头,揉了揉他的头:“明天去学堂读书,得有支像样的笔。”阿禾把木笔揣进怀里,又想起什么,跑去屋里翻出素问做的布书包——蓝布面,上面绣着一株小小的艾草,是素问前几日熬夜缝的。他把木笔小心地放进书包里,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开学那天,天刚亮,阿禾就背着布书包往学堂跑。远远地,就看见祠堂门口站着十几个孩子,有穿着粗布衫的,有光着脚丫的,手里都攥着东西——有的是半块木炭,有的是树枝,还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手里拿着一块磨平的石板,是她爹用河里的石头磨的。
“阿禾!”那小姑娘看见他,挥着石板跑过来,“我叫小莲,俺爹说今天能读书,让俺早点来。”阿禾笑着点头,刚要说话,就听见一阵脚步声,转头看见秦斩陪着一位老人走来。老人穿着青色长衫,头发用木簪挽着,手里拿着一卷书,脸上的皱纹里都透着温和——他就是从临淄来的老儒,姓孔,村里人都叫他孔先生。
“都进堂吧。”孔先生的声音不高,却让喧闹的孩子们瞬间安静下来。他走进正堂,坐在长案后的蒲团上,把书放在案上,然后拿起一支木笔,在沙盘里轻轻划了一下。细沙分开,露出底下的陶土,一道横平竖直的“一”字,就这么躺在沙盘里。
“今天,咱们先学写‘人’字。”孔先生说着,又划了一撇,再添一捺,一个端端正正的“人”字就成了。“你们看,这‘人’字,像两个人站在一起,互相扶着——做人,就得这样,心里装着别人,才能站得稳。”
孩子们都凑到沙盘前,睁大眼睛看着。阿禾也学着孔先生的样子,拿起木笔在自己的沙盘里划。可羊毛笔头太软,他一使劲,撇就歪了,像条歪歪扭扭的小蛇。阿禾有点着急,又划了一下,还是歪的。他抬头看了看孔先生,先生正好朝他笑,点了点头:“慢慢来,先把笔握稳。”
阿禾深吸一口气,重新握住木笔。这次他没用力,轻轻划下去,撇儿终于直了些;再添上捺时,他盯着沙盘里的痕迹,一点一点地挪。等他抬起头时,沙盘里的“人”字虽然不算工整,却也有了模样。孔先生走过来,蹲在他身边,用手指了指沙盘:“你看,这撇要短些,捺要长些,就像人伸出手,要去扶别人似的。”阿禾跟着调整,再写时,“人”字竟真的立起来了。
一上午的时光,都在沙沙的划沙声里过去了。孔先生教孩子们读“人之初,性本善”,孩子们跟着念,声音虽小,却很整齐,从祠堂里飘出去,落在院中的新桂苗上,连风都好像慢了些。
课间时,秦斩提着两个竹筐来了,里面装着新做的沙盘。原来他见孩子们共用一个沙盘,轮着写不方便,就让人多做了十几个。“将军!”孩子们看见他,都围了过来,小莲举着自己的沙盘,献宝似的:“将军你看,我会写‘人’字了!”秦斩蹲下来,看着沙盘里的字,笑着说:“写得好,比我小时候强多了。”
阿禾也挤过来,手里攥着木笔,想说自己也会写了,却看见几个孩子围着他,叽叽喳喳地问:“阿禾,你昨天说医署里有草药,是什么样的呀?”“素问先生是不是会治病?我娘上次头疼,就是喝了先生开的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