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代,五条是御三家中最强的一支氏族。尽管这和另外两家日渐没落不无关系,但没有人可以知道,当这一代的盛景过去之后,五条家是否会像过去一样,再度落为御三家的末流。”
“我听不懂。别说废话。”
“加茂家代代传承的操血术式已趋于极致,禅院家的唯咒术论虽然可笑但也确实有点用处,而五条家祖传的无下限术式却是笼中之物,除非六眼诞生。”
“我说了……”
“六眼的诞生也许只需要等待几十年,也许三百年也盼不到。为了迎接——乃至是守护六眼在世的这一代的繁荣,所有一切都是可以牺牲的。包括你,也包括我。”
他说的仿佛当真是什么庞大的东西,牵连着意料之中的家族荣耀与过往。有短暂的几个刹那,里琉似乎真的被他说动了。
如果不是想到,只有自己是被牺牲的那一个,她一定会为他的话语落泪。
里琉也不再觉得惊讶了,无论他说出什么。她只觉得有点冷,浑身都止不住地打颤。藏在背后的薙刀微不可查地敲打着她的肩胛骨,这把借来的咒具此刻也像是在嘲笑她。
如他所说,这场雨今日一定是不会停下了。
“所以我想,对于你来说,我应该只是个没有用的工具吧……”她喃喃着,“难怪你总是像个混蛋一样对待我。”
“你确实让我失望了,不过现在想来也并非你的过错。你只是,不再像六眼了而已。”
“啊啊……你这不就是在指责我的错吗……”
意料之中的回答,也是里琉能够想象到他给出的回复。
她从来就想象不出他像个愧疚的父亲那样,哭喊着向她道歉,亦或是说点什么让人感动的话语。
他从不是那样的父亲——他从不是她的父亲。
尽管早已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在彻底意识到这一点时,她还是感到难以接受。从五条怜逃离后,由她亲自做成的、戴上了十年的名为里琉的面具裂开小口,露出鲜血漓漓的错愕的怜。
“你明明有选择的……”
她自言自语着,不知在说给谁听。
“你可以选择看着我,你可以选择爱我,一点点的目光和爱都好。你明明可以有那么多的选择,却偏偏选择无视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还是说,其实你憎恨我的母亲,所以你憎恨我?”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因为她知道自己从未做错什么。
即使长得不像悟、能力也不出众是最终让她困惑为无用工具的原因,可他刚才也说了,他觉得这不是她的错。
她似乎是忘记了,家主大人说得分明是,“现在”想来并非她的过错。在准许她成为“五条怜”时,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也许他也不会有答案吧,那时仍有家主的面纱笼罩在他的眼前,而他也从来不是看透一切的六眼。
“你的母亲?不,我没有恨她。”
他阖起眼眸,指尖抵在她的刀上。
“不过,当我把她从那个咒灵缠绕的村子里拯救出来的时候,她对我说,愿意将一切都献给我。如此想来,说不定从那时起我们就被诅咒了。”
“闭嘴……事到如今你还想怪罪别人吗?”
“因为她说,‘我愿意把一切献给你’。她的那句话就是对我和你的诅咒。”
“闭嘴!闭嘴!”
有温热的液体淌到了她的掌心之中。在刺耳嘈杂的雨声里,恍惚能够听到割裂的血管发出涌动声。
而他兀自站着,似乎什么都不曾感觉到,反倒显得尖叫的她像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明明是他疯了。一直都是他疯了。
“是你的错,全部都是你的错。变成这样都怪你,一切全是你的错!”
“你也可以憎恨我,我不会因此怪罪你。当我今天见到你时,我就已经知道我的结局了,无论如何我都会接受。但你应当知道,从最开始,是我让你活下来的。我是你的‘因’。”
“不是!不是!你不是因,一直以来你没有给过我任何的选择!从来都……”
“你也从没有放下过五条家的一切。你满可以彻底离开的,但你没有,不是吗?”
缓缓地,他转过身来。刀刃沿着脖颈割出一条红色的皱纹,伴着雨水将领口染红。
他动了动唇,微不可查的,话语也砸碎在雨中。
“五条家的,里(sato)、琉(ru)。”
不对,完全不对。
他在说谎。他说的不是实话。不是真的。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她就已经丢掉过去的影子了。就是这样没错。
已经忘记了。早就已经忘记了。
不是悟、不是怜、不是五天、也不是satoru。
“我是角隐……我是里琉。”
连续的雷声响起,知觉被轰得麻木,不断从眼前闪过的短暂光亮让视线也变得麻木。
而后发生了什么,她想不起来了。
「账」之下是黑漆漆的一片黑暗,朦胧了她的眼眸,即便闪电撕裂天空,也只能短暂地照亮一瞬而已。
想起在和歌山度过的短暂的一周,沉入海底时,看不见的浪潮会将她推向岸边的礁石。空中炸裂的烟火燃起之前便已被暴雨淋熄,在仓促脚步中,踩碎花瓣时会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那天逃离家的她和她的小老鼠一样。
她记得噗叽一声。
噗叽——噗叽地,她的小老鼠死掉了。
她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但她情愿没有想起。无名指上的戒指从何时开始变得温热了,她不曾察觉到,只觉得它在灼烧她的手指。
她不要再回想起过去了。
想要丢掉它。一定要丢掉它。
“我叫……伏黑、里琉。”
不是孑然一身的五条,也不是可怜又悲哀的怜。
她要——她会,切断过去的一切,再也不在任何欢愉的时刻想起那个家度过的曾经。
可从来都过分宽大的戒指,此刻却绷紧在她的指根,似乎将要拧碎她的骨头。好像把它摘下,可指尖却一次又一次地从圆润的边缘滑落,折断的指甲触碰在黄金上,砸出微弱却清脆的声响。
赤红的雨水涌入下水道,账碎裂了。上弦月昏沉的夜光漏过缝隙。
眼前扭曲的奇怪形状是什么?里琉认不出来。
只看到断裂的刀刃插在碎骨上,家主的脚指着破碎的头颅,玻璃碎片嵌入了他的眼眶。
那双她曾多么渴望能够窥探的、由她继承了的蓝色眼眸,正冰冷地躺在她的手中,空洞地映出她的面容。
在等待了、期许了、绝望了十年后,里琉终于再次——最后一次,得到了他的注视。